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柯內留斯老闆 | 上頁 下頁


  兩年來,柯內留斯老闆同他的老姐姐單獨生活,她被人看成女巫。附近一個裁縫說在夜間曾看見她站在屋頂上,等待著赴巫魔夜會的時刻到來。尤其因為老吝嗇鬼把她關在一間房裡,窗戶都安裝了鐵柵,這件事就更顯得不同尋常了。柯內留斯越來越老,總是失竊,他一直擔心受人欺耍,因此他恨一切人,除了國王,那是他非常尊敬的。他陷入過度的憤世嫉俗之中。同大多數吝嗇鬼一樣,他對金子的狂熱,那種仿佛真要把這種金屬吸收到體內的願望,變得越來越深切和與日俱增了。甚至他的姐姐也引起他的疑心,雖然她也許比自己兄弟更吝嗇,更撙節,在別出心裁的小氣方面,她可能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呢。因此,他倆能生存下來就有某種可疑和神秘的因素。老婦人很少到麵包鋪去買麵包,很少在市場上露面,以致最不輕信的觀察家,最後都以為這兩個怪人掌握了某種生活奧秘。懂點煉金術的人則說,柯內留斯老闆會煉金子。學者認為他找到了萬應靈丹。很多鄉下人聽到城裡人介紹,都把柯內留斯看成神怪,有些人還好奇地跑去看他府第的外觀。

  那貴族坐在柯內留斯老闆住宅對面的長凳上,輪番瞧著普瓦蒂埃府和凶宅;月亮的清輝給建築的凸出部分鑲了邊,光和影的混合使雕刻的凹凸部分象上了彩色似的。潔白的光輝任意變幻,給這兩幢建築蒙上了不祥的面貌;仿佛大自然也在助長這種籠罩在這住宅之上的迷信氣氛。所有把柯內留斯變成一個令人好奇的可怕人物的傳說,年輕人都一一回憶起來。儘管他出於強烈的愛情,決意要進入這幢房子,在裡面一直待到計劃完成,但他還是在行動前的最後一刻,猶豫著究竟要不要這樣鋌而走險。有誰在一生的嚴重時刻,不愛聆聽一下預感,估量一下未來的深淵呢?年輕人真心實意地愛著,他只怕來不及得到伯爵夫人愛情的支配①,就一命嗚呼了。他心裡默默地考慮著,竟想得入了迷,居然感覺不到腿部和房子凸出部分呼嘯而過的冷風。

  ①中世紀騎士以受貴婦人的支配為榮。

  他要進入柯內留斯家裡,就得改名換姓,同他已經脫下貴族漂亮衣裝的身分相符。遇有不測,他也不能要求履行他出身的特權,或者得到朋友的保護,否則就會無可挽回地失去聖瓦利埃伯爵夫人。如果老爵爺懷疑到有個情人深夜前來相會,他是做得出把她關在鐵籠裡,用慢火烤死,或者把她關在某個堅固的宮堡深處,天天折磨她,直至把她弄死的。這貴族看著自己身上喬裝打扮的破舊衣服,不禁有點自慚形穢。看到身上的黑皮腰帶,蠢笨的鞋,羊毛圍身,粗呢褲子,灰呢緊腰外套,他覺得自己象個最可憐的捕快協理。對十五世紀的貴族來說,扮演一個身無分文的市民,放棄本階級的特權,那就無異於尋死一樣。可現在,他就要爬上那幢宅邸的屋頂,他的情人正在屋裡啜泣,他要從煙囪爬下去,或者飛快地從回廊頂上越過,從這個承溜跳到那個承溜,然後到達她房間的窗下;他要冒著生命危險才能來到她身邊,她坐在熊熊爐火前的錦緞靠墊上,陰險的丈夫打著瞌睡,發出的呼嚕聲更增加他們的歡樂;他們為了最大膽的一吻,敢於向天地挑戰;說一句話都要危及生命,或者至少要引起一場血腥的戰鬥;所有這些火熱的想像,這件事所包含的浪漫傳奇般的危險,使年輕人下定了決心。在那種時代的狂熱和騎士精神鼓舞下,他這番苦心所得代價越低——很可能只能再吻一次伯爵夫人的手,他就越迅速地下決心去嘗試這一切。他毫不考慮經歷這樣的千難萬險,伯爵夫人會不會拒絕給他最溫馨的愛情歡樂。這次冒險實在險阻重重,太難以實現,卻反倒使他非要去完成不可。

  這時,城裡所有的鐘都敲響了,回家休息的時候到了,這條法律本來早就廢止不用,但在外省,人們因循守舊,一切都消失得很慢。儘管燈火不滅,但各區區長卻下令在街上拉起鐵鍊。家家戶戶都關門閉戶了,有些遲歸的市民,成群結隊地行走,僕人們提著燈籠,武裝到牙齒,他們的腳步聲在遠處迴響;不一會兒,封鎖得密密匝匝的城市似乎睡著了,對於壞人的襲擊,可擔心的只有屋頂這一方面。那時,家家的頂樓都是夜間穿梭往來的通道。在外省,甚至在巴黎,街道非常狹窄,盜賊可以從一邊跳到另一邊。據當時的回憶錄所載,國王查理九世年輕時把這危險的行當長期當作娛樂消遣。

  那貴族擔心拜見柯內留斯老闆時間太晚,便起身去敲凶宅的大門。瞅著大門的時候,他的注意力被某種幻覺吸引住了,當時的作家把這種幻覺稱做異象。他揉了揉眼睛,仿佛要看清一點,在這一瞥中,他的心頭掠過千百種不同的情感。

  在這扇門的兩邊,各有一張人臉,鑲嵌在一個象槍洞口的兩根鐵棍之間。起先他把這兩張臉看作雕刻在石頭上的滑稽臉譜,上面滿是皺紋,有棱有角,凹凸不平,骨突聳起,木然不動,顏色黃褐;但寒冷和月光使他分明看到那兩隻醬紫色鼻子由於呼吸翕動而噴出的淡淡的白霧;他終於看到,每張扁臉的眉毛的陰影下,都有兩隻藍瓷樣的眼睛,投射出明亮的火焰,活象臥在樹叢中聽到圍獵呼喊聲的狼的雙眼一樣。不安的目光向他掃來,死死盯著他,他觀察著這奇異景象的時候,遇上了這眼光,心中不禁微微一顫,猶如一隻鳥兒受到扒在那兒窺伺它的一群獵狗襲擊,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這兩張臉,緊緊繃著,疑慮不安,不用說,這就是柯內留斯和他姐姐的面孔。那貴族假裝要看看自己到了哪裡,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卡片,在月光下盡力辨認上面寫著的一處住址;然後,他徑直走到高利貸者的門口,叩了三下,聲音在屋裡引起迴響,聽來好象是在一個地窖的入口。一道微弱的亮光穿過門樓,在一個堅固異常的小鐵柵後面,有只眼睛閃閃發光。

  「是誰?」

  「是布魯日的奧斯特蘭克派來的。」

  「您要幹什麼?」

  「要進來。」

  「您叫什麼?」

  「菲利浦·古勒努瓦。」

  「有引薦信嗎?」

  「在這兒!」

  「從這個箱縫裡塞進來吧。」

  「縫在哪兒?」

  「在左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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