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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再見,朋友,」呂依吉對中士說,「謝謝你。」

  「甘願為你效勞,上校。靈魂、肉體、馬匹和車輛,我的一切都屬￿你。」

  「他多愛你呀!」吉訥弗拉說。

  呂依吉徑直把新娘帶往新居,一會兒他們就來到那套儉樸的房間,門一關上,呂依吉就把妻子抱在懷裡,嚷著說:

  「噢!我的吉訥弗拉!現在你屬￿我了,這兒才是我們真正過節的地方。」他接著又說:「這兒,一切都對我們微笑。」

  他倆一起在新居的三個房間裡轉了一圈。進門那間用作客廳和飯廳。右首那間是臥室,左首是一間大工作室,呂依吉給他的愛妻安排好了,裡面放著她的畫架、顏料盒、石膏像、模型、木頭軀體模具、畫幅、畫夾,總而言之,藝術家的全部家什。

  「以後我就在這兒工作啦。」她稚氣地說。她對著糊壁紙和家具看了又看,不時回身感謝呂依吉,因為這小小的隱居所居然還有點豪華的東西:一隻書櫃放著吉訥弗拉喜愛的書籍,盡裡頭放著一架鋼琴。她坐在一張沙發榻上,把呂依吉拉到身邊,捏緊他的手,聲氣柔和地說:

  「你的趣味很高雅。」

  「你的話讓我高興死了。」他說。

  「讓我們樣樣都看一看。」吉訥弗拉提議,呂依吉佈置這套房間時一直不讓她知道秘密。

  他倆於是走向新房,新房象處女一樣潔白鮮豔。

  「噢!走呀。」呂依吉笑著說。

  「我想樣樣都看一看。」

  當然,一切都聽吉訥弗拉的。她察看了家具,象古董商察看一枚紀念章那樣津津有味、細緻無遺,她撫摸著絲織品,懷著新嫁娘攤開新郎給她的珍珠寶貝時那種率真的滿足心情,全部瀏覽了一遍。

  「我們一開始就得破產。」她半是快樂、半是憂愁地說。

  「不錯!欠我的那筆軍餉都用在這上面了,」呂依吉回答,「我把它轉讓①給了一個叫羊腿子的好人。」

  ①這筆拖欠的軍餉不是以現金,而是以可以貼現的期票的形式償付的,故而可以出讓給他人。——原編者注。

  「幹嗎要這樣?」她接口說,責備的口氣中隱含著暗暗的滿意,「你以為我住在草棚子裡就不那麼幸福了嗎?」她又說:

  「不過,這一切都很漂亮美觀,而且是屬￿我們的。」

  呂依吉滿懷激情地端詳著她,看得她垂下了眼睛,對他說:

  「去看看其餘的吧。」

  這三個房間的上頭就是頂層,有一間呂依吉專用的工作室,一間廚房和一間傭人房間。吉訥弗拉對她的小天地心滿意足,雖然鄰屋那堵寬闊的牆限制了她的視線,而且透進亮光的天井也很陰暗。兩個戀人心裡充滿了歡樂,希望使未來變得那麼美妙,他倆在這秘密的棲身之地,一味只願看到迷人的圖畫。他倆蟄居在這幢大房子裡,隱沒在無垠的巴黎之中,正如蚌殼裡的兩顆珍珠沉沒在深海之中一樣:這兒對別人也許是一座監獄,而對他倆卻是天堂。他倆結合的最初幾天是屬￿愛情的。他們一時很難驟然投身於工作,還不能抵禦激情的魅力。呂依吉在他妻子腳邊一蹲就是好幾個小時,欣賞著她的發色、前額的造型、眼睛的柔媚,那拱形的眼白純淨潔白,眼珠慢悠悠地在眼白上滑動,表達出愛情如願以償的幸福。吉訥弗拉撫摸著呂依吉的長髮,用她的話來說,對這個小夥子的bellàfolgorante①和面部線條的細巧百看不厭;她一直被他舉止的雍容大度所吸引,同樣她自己舉止的嫵媚也始終吸引著他。他們如同孩子,任什麼也能玩耍一通,任什麼都會把他們引回到愛情上來,只是在沉浸於虛無縹緲的幻想時他們才停止嬉戲。吉訥弗拉唱起一支曲子,能使他倆回味愛情的各種美妙的感受。隨後,他們合著步子,正如他們的靈魂結合在一起一樣,跑遍了原野,在花朵裡,在蒼穹上,在夕陽的濃烈色彩中,處處都重新發現了他們的愛情;甚至從變幻莫測、在空中搏擊的雲彩之上,他們都讀到這愛情。每一天都與前一天毫不雷同,他們的愛情惟其真切,才與日俱增。沒有幾天,他們就相互經受了考驗,本能地看出,他們的心靈屬￿那種蘊藏無限豐富,仿佛永遠能提供新的享受的心靈。無休無止的交談,說不完的話,長時間的靜默,東方式的休憩,奔放的激情,這就是純真的愛。呂依吉和吉訥弗拉懂得了愛情包含的一切。愛情難道不就象大海一樣嗎?凡夫俗子浮皮潦草或者匆匆一瞥,就妄稱它單調,而某些得天獨厚的人卻一生都在讚賞它,不斷發現時時變幻的現象,感到心曠神怡。

  ①意大利文:出眾的俊美。

  但有一天,年輕夫婦預感到要走出這人間樂園了,要活下去就必須工作。吉訥弗拉有臨摹古畫的專長,於是她就開始摹畫,並在舊貨商當中找到一批主顧。呂依吉也很努力找事做;但一個青年軍官,他的一切才幹只限於精通戰略,在巴黎卻很難找到工作。有一天,由於一無成效而心灰意懶,眼見生活的重擔全都落在吉訥弗拉肩上,他心中十分痛苦。終於,他想到可以利用自己的書法,他的字寫得很漂亮。他學習妻子的榜樣,百折不撓地到巴黎的訴訟代理人、公證人和律師那裡找活兒。他坦率的態度、困難的處境,引起了人們深切的關心,因而他找到不少譽寫的事,以致不得不找一些年輕人協助。不知不覺地,他大批承辦起了謄寫業務。他的謄寫室的收入,和吉訥弗拉作畫所得,終於使這對年輕夫婦生活不愁了,惟其是自己勞動得來的,所以頗感自豪。對他們來說,這是生活中最美好的時刻。

  光陰在忙於工作和愛情的歡樂之中飛逝而去。傍晚,辛勤工作過後,他倆幸福地重聚在吉訥弗拉的小房間裡。音樂使他們消除疲勞,得到安慰。愁容從未爬上少婦的面龐,使之黯然失色,她從來不叫一聲苦。對著呂依吉,她嘴角總是露出微笑,雙眼炯炯放光。兩人都珍惜佔據他們心頭的一個思想,這思想使他們在艱苦繁忙的工作中找到樂趣:吉訥弗拉想著自己是為呂依吉工作,而呂依吉則想著他是為吉訥弗拉工作。

  有時,丈夫不在身邊的時候,少婦想到,如果這愛情生活是在她父母跟前度過的話,那她的幸福就盡善盡美了,於是她墜入深切的惆悵之中,感受到悔恨的壓力;陰慘慘的畫面象皮影一樣在她想像中掠過:她看到她的老父孑然一身,或者看到她母親在夜晚哭泣,背著鐵面無情的皮永博掉淚;這兩個白髮蒼蒼、抑鬱寡歡的頭像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她覺得她只能在回想的奇異光輝下看到他們了。這種想法象預感一樣糾纏著她。她送給丈夫一幅他一再想要的自畫像,以此紀念結婚一周年。年輕的女藝術家還從沒有創作過這樣出色的畫。惟妙惟肖且不說,她那光彩照人的美貌,感情的純真,愛情的幸福,都象魔術般地再現出來。一幅傑作問世了。

  他們又舒適地過了一年。他們的生活可以用這幾個字來敘述:他們是幸福的。沒有發生過什麼值得一提的事情。

  一八一九年初冬,畫商們婉言提出,叫吉訥弗拉畫一些別的東西,不要給他們臨摹畫了,因為隨著競爭加劇,他們賣這些臨摹畫不再有利可圖。波爾塔太太發現,以前沒有練習畫風俗畫,為自己贏得一點聲譽,是大大失算了,於是她下決心畫肖像畫;但她要同一批還不如她寬裕的藝術家競爭。

  不過,呂依吉和吉訥弗拉因為積蓄了一些錢,他們對未來並沒有感到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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