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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在帝國時期和「百日時期」,科西嘉老人的官職待遇豐厚,家裡頗有排場,與其說這是想光耀門庭,還不如說是為了不辱沒他的職位。他和妻子淡泊度日,消停安逸,所以他們那點微薄的家產也就足夠他們開支。他們的女兒吉訥弗拉對於他們勝過世間一切財富。因而,一八一四年五月,皮永博男爵離了職,便辭退家中僕役,出空馬廄,這時吉訥弗拉也象她雙親一樣,樸素、節儉,對奢華毫無留戀:她效法崇高偉大的心靈,在深厚的感情之中自得其樂,正如在孤獨和繪畫中寄託自己的幸福一樣。再說,這三個人相親相愛,在他們眼裡,生活的外表也就無所謂了。尤其是在拿破崙第二次驚心動魄的垮臺後,巴托洛梅奧和他妻子常常聽吉訥弗拉彈鋼琴或者唱歌,來度過美妙的夜晚。對他們來說,只要女兒在眼前,只要聽見她的一言半語,就可以得到無窮的樂趣。他們惴惴不安地目隨著她。她的腳步聲不管怎麼輕,一走到庭院,他們就聽見了。三個人象情侶一般,好幾個小時默然相對,此時無聲勝有聲,彼此更加理解對方的心靈。這種深厚的感情,兩位老人的生活本身,激勵著他們的一切思想。他們不是三個人,而是一個,就像是爐火噴出的三叉火舌一樣。

  有時,他們回顧拿破崙的恩情和他的不幸。有時,當前的政治壓倒了兩個老人日常關心的事情,他們也會談論政治,而不致打破全家思想上的渾然一體:吉訥弗拉不也和他倆有著同樣的政治熱情嗎?難道還有什麼比他倆在獨生女的心中藏入的那股熱情更為自然的嗎?直到那時,繁忙的公務占去了皮永博男爵的全部精力;到離職的時候,科西嘉人就需要把自己的精力再投到他最後僅存的感情之中;而且,除開把父母同女兒聯繫起來的種種紐帶,也許還有一個強有力的理由,可以說明他們彼此間的深情竟至這樣狂熱,那是這三個獨行其事的心靈自己也不知道的:他們全身心地相愛著,吉訥弗拉的整個心屬￿她父親,就象皮永博的整個心屬￿她一樣;末了,倘若說,人與人之間的相互依戀確實更多是由於缺陷而不是優點的話,那麼,吉訥弗拉與她父親的一切激情就真是同聲相應了。由此,也就產生出這三位一體生活中僅有的瑕疵。吉訥弗拉完全象巴托洛梅奧在青年時期那樣,獨斷專行,報復心重,急躁易怒。科西嘉人也樂意讓這些粗獷的性情在女兒心中日漸發展,恰如獅子教會幼獅撲食獵物一樣。但是,要學會報復,可以說,只有在父母家才能做到,因此,吉訥弗拉絲毫不原諒她的父親,他卻不得不遷就她。在這些人為的口角中,皮永博看到的只是孩子脾氣;而他的孩子卻由此養成了左右父母的習慣。巴托洛梅奧喜歡挑起大吵大鬧,這時,一個溫馨的字,一個眼色,就足以使他們惱怒的心靈平靜下來,而他們越是劍拔弩張,就越是接近於抱吻。

  可是,近五年來,吉訥弗拉由於變得比她父親更明事理,總是儘量避免這類場面。她的忠誠不渝,她的獻身精神,淩駕於她一切思想之上的愛,還有她那令人讚歎的理智,早已平息了她的怒氣;但吉訥弗拉同父母在生活中平起平坐所造成的悲慘後果,卻並不因此就不那麼嚴重。

  這三個人來到巴黎以後所起的變化還有這樣一點:皮永博和他的妻子沒有受過教育,只好任憑吉訥弗拉隨心所欲地學習。她由著女孩兒的性子,什麼都學,學了就丟開,每個想法揀起又放下,交替不迭,一直到繪畫成了她主導的激情;要是她母親能引導她學習,啟迪她的思想,使天稟臻於和諧,那她就完美無缺了:她的缺陷來自科西嘉老人過去為了自己高興而施給她的有害教育。

  好半天,老人的腳步踩得拼花地板嘎吱作響,後來他拉了拉鈴。一個僕人應聲出現。

  「你去接一下吉訥弗拉小姐,」他說。

  「她沒有車接送,我總感到心疚。」男爵夫人深有所感地說。

  「她並不在意。」皮永博回答,一面瞧著妻子,她四十年來習慣於服從的角色,於是垂下了眼睛。

  男爵夫人已是七旬老嫗,高大,乾癟,蒼白,滿臉皺紋,活脫脫象施奈茲①在風俗畫意大利場景中描繪的那些老婦人;她沉默寡言慣了,竟至被人看作是又一個項狄太太②。然而,她一句話,一個眼色,一個手勢,就能表明她的情感還保留著青年的活力和朝氣。她的穿著不太高雅,往往顯得俗氣。平時她畏畏縮縮,埋在一張長靠背椅裡,象一個蘇丹母后,等候著或者欣賞著她的吉訥弗拉——她的驕傲和生命。女兒的美貌、服飾和嫵媚仿佛都成了她自己的。吉訥弗拉感到幸福時,對她來說,一切都是美好的。她的鬢髮已白,在她滿布皺紋的白皙的前額之上,在凹陷的雙頰兩邊,可以看見幾綹白髮。

  ①施奈茲(1787—1870),法國畫家,他的畫多以意大利社會風俗為題材,風格介於古典派和浪漫派之間,一八四〇至一八四七年曾任羅馬法國美術學院院長。

  ②指英國作家勞倫斯·斯特恩(1713—1768)的小說《項狄傳》中的項狄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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