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家族復仇 | 上頁 下頁


  第二天不是上課的日子,吉訥弗拉到畫室來,囚禁在那裡的年輕人得以待在他的女同鄉身邊;賽爾萬有一幅畫要畫完,給兩個年輕人作了引見之後,便逕自走了。兩個年輕人不時用科西嘉方言交談。可憐的士兵敘述他在遠征莫斯科敗退期間的苦難經歷,渡過別列津納河①時,他才十九歲,那些還能關心他這個孤兒的同伴全都喪命了,整團只剩下他孤零零一個。他描述滑鐵盧之役戰火紛飛的大慘劇。他的聲音,在意大利女子聽來,象樂曲一樣。吉訥弗拉在科西嘉長大,可以說是大自然的女兒,她不知道說謊,毫不掩飾地沉醉於自己的印象感受之中,並坦白承認,或者毋寧說,是讓人看出這一點,而沒有巴黎少女那種小器、做作的忸怩情態。這一天,她不止一次一隻手拿著調色板,另一隻手拿著畫筆,愣在那兒,也不去蘸顏料:雙眼盯著軍官,嘴巴半閉半合,傾聽著,一直保持著要畫的姿勢,卻總也不畫一筆。她在年輕人的眼裡看到柔情蜜意,並不吃驚,因為她感覺到自己的眼睛也變得溫柔多情,儘管自己一心想保持嚴肅或平靜。

  ①別列津納河,第聶伯河的支流,流經白俄羅斯。一八一二年十一月拿破崙從莫斯科敗退,在強渡該河時幾乎全軍覆沒。

  後來,她全神貫注地畫了好幾個小時,連頭也不抬,因為他就在那兒,挨著她,看著她繪畫。當他第一次過來坐下,靜靜地端詳她時,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用激動的聲調對他說:

  「看人作畫你感到很有趣吧?」

  就在這天,她知道了他叫呂依吉。分手前,兩人約定,上課的日子,如果發生重大政治事件,吉訥弗拉就低聲哼意大利曲子,給他通消息。

  次日,蒂裡翁小姐私下告訴她所有的夥伴,吉訥弗拉·迪·皮永博被一個小夥子愛上了,每當上課的時候,他就待在畫室那間黑黝黝的內室裡。

  「你是站在她一邊的,」她對羅甘小姐說,「你好好觀察觀察她,就會看清她泡在這兒是幹嗎的。」

  於是,眾目睽睽,都觀察著吉訥弗拉。聽著她唱歌,窺測著她的目光。她自以為沒有人注意她的時候,卻有十二雙眼睛毫不間斷地落在她身上。這些姑娘事先經人打了招呼,完全懂得從意大利女子容光煥發的臉上掠過的激動,懂得她的手勢,哼小調的特殊音調,以及聚精會神的樣子;只有她一個人能透過板壁聽到那隱隱約約的聲音,但她傾聽的模樣全落在別人眼裡。

  一個星期快過去了,賽爾萬的十五個學生當中,只有洛爾一個人頂住了想透過板壁的裂縫觀察路易①的欲望;她還出於偏愛,維護著漂亮的科西嘉少女。羅甘小姐想讓她下課後留在樓梯上不走,好叫她當場看到吉訥弗拉和那個漂亮的小夥子在一起,以證實兩人的親昵關係;但她拒絕降低身分去幹刺探別人的勾當,那是難以用好奇心來解釋的,為此洛爾受到眾人的非難。

  ①科西嘉語「呂依吉」即法語的「路易」。

  不久,國王辦公室引見官的女兒認為,畫家的見解帶著愛國主義或者波拿巴主義的色彩——在當時,這兩者被看成一回事——因而到這樣一個畫家的畫室裡來不太相宜;於是她不再到賽爾萬這兒來了。阿美莉雖然把吉訥弗拉拋到腦後,但她播下的惡意卻結了果。所有其他的女孩子,有的是無意,有的是出於偶然,有的是多嘴,有的是假裝正經,都把畫室裡發生的風流韻事告訴了自己的母親。有一天,瑪蒂爾德·羅甘不來了,下一課輪到另外一個女孩子;末了,留到最後的三四個小姐也都不再來了。吉訥弗拉和她的小朋友洛爾小姐,有兩三天是這個走空了的畫室裡僅有的學生。意大利女子一點兒沒有覺察她被大家拋棄的處境,甚至不去追究她的夥伴不來的原因。自從不久以前她想出了同路易秘密聯絡的方法以後,她把畫室當作其樂無窮的、世上獨一無二的隱居地,心裡只想著那個軍官和威脅著他的危險。這個少女,雖然真心實意地贊佩不願背叛自己的政治信念的崇高品德,卻仍然催促路易趕快歸順王權,為的是能把他留在法國。路易不想走出他的隱藏所,因此不願歸順。如果說,激情只在傳奇性的事件影響下產生和增長,那麼,促使這兩個人心心相印的情境還從來沒有這樣多過。因此,吉訥弗拉對路易的情誼,或路易對她的情誼,在一個月之內的進展,較之沙龍中上流人士在十年中結下的情誼還要深得多。不幸難道不是品格的試金石嗎?所以吉訥弗拉一下子就很看重路易,瞭解了他,他倆很快就互相敬重了。吉訥弗拉比路易年長,她被一個已經長得這樣魁偉,歷盡艱險,既有少年人的魅力,又有男子漢的老練的這樣一個小夥子追求著,心裡感到挺甜蜜。而在路易那方面,他表面上受到一個二十五歲的少女保護,也覺得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樂趣。這難道不是愛情的表徵嗎?甜蜜和自豪、力量和柔弱的合而為一,在吉訥弗拉身上產生了不可抗拒的魅力,因而路易完全被她征服了。總之,他倆已經如膠似漆地相愛著,既不必加以否認,也用不著道破。

  有一天,將近傍晚,吉訥弗拉聽到了約定的信號:路易用一根別針敲著護牆板,聲音小得簡直象蜘蛛爬網,表示他要從躲藏的地方走出來;她看了看畫室,沒看見小洛爾,便對信號作了回答;但路易一打開門,卻看見那個女學生,趕忙縮了回去。吉訥弗拉吃了一驚,環顧四周,發現了洛爾,於是走到她的畫架前,對她說:

  「親愛的,你待得真晚。我看這幅頭像是畫好了,只要在髮辮上首畫出反光就可以了。」

  洛爾用激動的聲調說:「如果你肯給我修改這幅臨摹像,那可太好了,我也就可以保存一點你的東西……」

  「可以可以,」吉訥弗拉回答,滿以為這樣就可以把她打發走。她在畫上稍稍加了幾筆,一面接著說,「我想,你從家裡到畫室,要走很遠的路吧。」

  「噢!吉訥弗拉,我就要走了,永遠離開這兒了。」少女神色憂鬱地喊道。

  「你要離開賽爾萬先生?」意大利女子問,聽了這些話,她沒有任何激動的表示,而一個月以前就絕不會是這副樣子。

  「吉訥弗拉,莫非你沒有發覺,這一陣子,這兒只有你我兩人了?」

  「不錯,」吉訥弗拉回答,仿佛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這些小姐是生病了,結婚了,還是她們的父親都在宮裡任職了?」

  「所有的人都離開賽爾萬先生了。」洛爾回答。

  「那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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