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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房客們慢慢的,不知不覺的,把侯爵的好些行事都叫做瘋狂,因為他們推敲來推敲去,找不出一點說得過去的理由。大家既不信關於中國的出版物能夠賺錢,碰巧那時他又象許多忙碌的人一樣忘了付稅而收到限期繳款的通知書;房東便信了眾人的話,以為侯爵真的把錢攪光了。於是他一月一日就叫人把收據送過去,要侯爵預付全年的房租;但收據被看門女人故意壓了下來。半個月以後,法院送出催告公事,看門的又擱了幾天才交給侯爵;侯爵以為出於誤會,不信人家會要弄一個住了十二年的老房客。趕到他的當差把房租送給業主的時間,執達吏已經上門來執行了。這件扣押的事,被人添枝加葉告訴了跟侯爵有來往的商人。他們之中有幾個風聞冉勒諾母子騙掉侯爵大宗款項,早就擔心他付不了賬,此刻更著了慌。而房客,房東,和債權人的疑心,也差不多由埃斯巴先生家用的儉省給證實了。他的作風很象一個破產的人。僕役在街坊上買些零星的日用品都是現付的,仿佛根本不願意賒帳。並且譭謗的閒話在本區裡影響極大,即使僕役想賒點兒什麼,恐怕也會遭到拒絕。有些商人喜歡帳目不清而跟他們來往親密的主顧,卻討厭帳目清楚而高不可攀的顧客。人就是這種脾氣。在無論哪個階級裡,大家對於傷害自己尊嚴的高出一等的人,不管這高出一等在什麼方式之下流露,決不給他方便或通融;反之,對於自己的同黨,或是奉承自己的卑鄙東西,大家倒很樂意援助。所以一個小商人只要痛駡宮廷,就會有一批擁護他的嘍羅。

  再說,侯爵和他兩個兒子的態度,也不免引起鄰居的反感,使他們的惡意不知不覺的到一個程度,只要有機會傷害敵人,什麼卑鄙手段都會拿出來。德·埃斯巴是一個世代簪纓的貴族,正如他的太太是一個名門望族的女子:這兩種了不起的典型在法國非常少見,完滿的例子已經屈指可數了。這等人物是以原始的觀念,先天的信仰,和童年時代養成而現在社會上早已不存在的習慣,做他們的根基的。一個人要對於純血統,對於得天獨厚的種族抱有信心,要在思想上自以為高人一等,豈非從小就得把貴族與平民的距離估量出來嗎?倘使覺得周圍的人與你平等,你怎麼還能發號施令?大人物未出母胎,造物先在他額上加了一個冠冕,感應他一些觀念;教育不是應當把這些觀念深深的灌輸給他嗎?如今這些觀念,這種教育,在法國已經不可能有了;四十年來,社會上的貴族都是由時勢造成的:它把一些人送到戰場上去浴血,給他們榮譽,罩上天才的光輪;代管財產權,長子長孫的特權,都被取消了,遺產被分割得越來越小了;世襲的貴族不得不丟開國家大事而經營自己的產業;個人的偉大只能用長時間耐心的工作去爭取:這完全是一個新時代了。德·埃斯巴在所謂封建那個大集團中已經是碩果僅存的分子;在這一點上,他是值得我們欽佩敬服的。固然他自信血統高人一等,但也相信貴族有貴族的責任;而貴族所應有的德性與魄力,他也無不具備。他用他的道德觀念教育兩個孩子,從搖籃時代起就把他階級的信仰灌輸給他們。對於自己的尊嚴所抱的深刻的觀念,對於姓氏的驕傲,對於身為優秀種族的信心,在他們身上養成了一種天潢貴胄的傲氣,尚俠的精神,和古代諸侯們樂善好施的仁愛。跟他們的觀念完全一致的風度,在王侯之間可能被認為極有格局,在聖熱內維埃弗崗街上卻使每個人側目而視;因為那區域仿佛真是一個平等的地方似的,何況大家還以為德·埃斯巴先生的家產完了,而在聽讓暴發戶僭占特權的風氣之下,從上到下沒有誰再肯承認一個窮貴族還有什麼資格享受特權。因此,這個家庭與外人之間不但物質上毫無接觸,便是精神上也是完全隔膜的。

  父親與兩個兒子一樣,外表與心靈非常調和。五十歲左右的侯爵,大可作為十九世紀世襲貴族的模型。身材瘦削,頭髮淡黃,臉部的輪廓與一般的表情都氣概非凡,一望而知是個心胸高尚他人物,但有心裝出冷若冰霜的神氣,未免太莊嚴了些。他的鷹爪鼻下端有點向左彎曲,這小小的缺點倒也不無風韻;眼睛是藍的,高爽的腦門在眉毛部分向外突出,把眼睛藏在陰影裡;這些都表示他頭腦清楚,極有恒心,為人光明正大;但同時也使他眉宇之間有股特別的氣息。額角的彎度的確帶些瘋狂的徵象;濃密而距離很近的眉毛,把這個顯而易見的怪相格外加強了。一雙手完全是世家子弟的手,又白淨,又保養得好;腳很小。說話吞吞吐吐,不但咬音象有口吃病,便是思想也表現得不清不楚,使聽的人覺得他翻來覆去,想東想西,老在小地方斤斤較量,手勢作了一半會忽然中斷,始終沒有一個結果。這個純粹表面的缺點,和他神態堅決的嘴巴,剛毅果敢的相貌,恰好成為對比。走路不大平穩的姿勢,和他說話的方式很相配。所有這些古怪的特點,對於說他瘋狂的流言都成為旁證。他雖是個漂亮人物,衣著卻很儉樸;一件由當差刷得很到家的黑外套,直要穿到三四年之久。

  兩個孩子都出落得很美,嫵媚之中帶有貴族的傲氣。旺盛的血色,雪亮的眼睛,透明的皮膚,無一不證明生活嚴肅,飲食有度,工作與遊戲的有規律。兩人全是黑頭發,藍眼睛,鼻子彎曲,象父親;但也許母親把布拉蒙-紹弗裡家傳的談吐,目光,和莊嚴的姿態傳給了他們。聲音象水晶般清脆,有動人心坎的力量,也有那種迷人的柔媚的味兒;總之那種聲音是女人們看到他們火剌剌的目光以後極希望聽到的。他們尤其有種猖介的純樸,高潔的矜持,對人nolimetangere①的態度,將來可能被認為有心做作的,因為他們越是落落寡合,人家越想認識他們。大的一個,克萊芒·德·奈格珀利斯伯爵,剛好過十五歲。兩年以來,他已經不象兄弟卡米葉·德·埃斯巴子爵那樣穿美麗的英國短褂了。小伯爵最近半年脫離了亨利四世中學,打扮得象個青年,正因為初穿漂亮衣衫而非常得意。父親不願意他再進一年不必要的哲學班,而要他研究高等數學,把各種學問融會貫通。侯爵同時叫他學東方語言,爵徽學,歐洲外交史;並且根據憲章,重要文獻,真實材料,和詔書法令等等去研究歷史。至於卡米葉,最近才進中學的文科班。

  ①拉丁文:避之惟恐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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