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金眼女郎 | 上頁 下頁
十五


  混血兒本想掏出兩個路易。德·瑪賽不容他這樣做,自己拿錢酬謝了翻譯。他付錢的時候,混血兒又咕嚕了幾句。

  「他說什麼?」

  「他事先警告我,」窮光蛋回答道,「若是我走漏了消息,他就要掐死我。他挺和氣,可是看樣子,也能幹得出來。」

  「我敢擔保,」亨利答道,「他會說到做到的。」

  「他又補充說,」翻譯接著說道,「派他前來的那個人懇求您,為您自己也為了她起見,行動千萬要小心。不然,懸在你們頭上的匕首就要落到你們胸口上,任何人間的權勢都無法使您免遭此難。」

  「他這麼說了麼?太好了,這就更好玩了!——你可以回來了,保爾!」亨利朝他的朋友喊道。

  混血兒剛才一直不斷地用磁性一般專注的目光,注視著芭基塔·瓦勒戴斯的情人。現在,他身後跟著翻譯,走了。

  「瞧,現在這樁風流韻事還搞得挺浪漫,」待保爾回來時,亨利心中想道,「我經常參與一樁又一樁的談情說愛,在這巴黎城,還終於碰上了一樁形勢嚴重、有生命危險的男女私情。啊!真見鬼!危險會使女子變得多麼膽大妄為!束縛一個女人,要強制一個女人,難道不就等於給了她逾越障礙的權利和勇氣麼?一般情況下她要花上數年時間才能逾越的障礙,在這種情況下,她一下子就跳過了。可愛的姑娘,來,跳吧!送死麼?可憐的孩子!匕首麼?不過是女人的想像罷了!她們每個人都把自己那小小的玩笑誇耀一番,她們感到有這種需要。再說,我會想著這個的,芭基塔!忘不了這個的,我的好姑娘!讓魔鬼把我逮去好了,我既然知道這個美人兒,這個天造地設的佳品,是屬￿我的了,這樁風流韻事就已經索然無味了。」

  年輕人雖然口出狂言,卻仍舊回到亨利家中。為了毫不難熬地等到翌日,亨利求助於恣意享樂:和他的朋友們打牌、歡宴、吃夜餐。他狂啖暴飲,還贏了一萬還是一萬二千法郎。

  淩晨兩點他走出牡蠣岩飯店①,孩子一般呼呼大睡。翌日醒來,容光煥發,面色紅潤,更衣準備到杜伊勒裡花園去。為了消磨時光,他打算見到芭基塔以後,便去騎馬,以便有點胃口,晚餐多吃些。

  ①此飯店名直譯為「康卡樂岩礁」,康卡樂是法國盛產牡蠣的地方。

  到了約定的時刻,亨利來到那條大街,看見了馬車,向一個人說出口令。看來這個人就是混血兒。聽到這個字眼,那人打開車門,急忙放下踏腳板。亨利坐在車上在巴黎城中飛快奔馳,對經過的街道,哪有心思去注意!待馬車停下,他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混血兒帶他走進一所房屋,樓梯就在大門洞旁。樓梯和樓道都十分陰暗。混血兒用了好長時間開房門,亨利只好在樓道上等待。這套房子陰暗潮濕,令人作嘔,他的嚮導在前廳找到一支蠟燭,勉強照亮各個房間。似乎各間屋子也都空空蕩蕩,家具不多,仿佛住戶出門在外的房屋一般。在安娜·拉德克利夫的一本小說中,曾描寫過主人公在一個淒慘荒涼的地方穿過寒冷、陰暗、無人居住的一個個大廳的情景。閱讀這本小說時的感覺,他現在真正體驗到了。最後,混血兒打開一間客廳的房門。客廳裡家具陳舊,牆幔過時。這種情形,使這裡酷似妓院。妓院裡也是這樣追求高雅,而將各種俗不可耐、沾滿灰塵和污垢的東西胡亂搭配在一起。壁爐在冒煙,爐火已埋入灰中。壁爐角上有一張長沙發,複以烏得勒支紅絲絨。沙發上坐著一位老婦人,衣衫破舊,包頭巾裹頭。這種包頭巾是到了一定年齡的英國女人想出來的,據說在中國很受歡迎,因為在那個國度裡,藝術家的理想美是不堪入目的東西。

  芭基塔坐在一橢圓形雙人沙發上,身披撩人欲火的浴衣,自由自在地遞過金色的燃燒般的秋波,自由自在地顯露出她足尖彎彎的雙足,自由自在地作出各種光芒四射的動作。如果芭基塔不在這裡,這間客廳,這個老婦人,這冰冷的爐子,這裡的一切都會使愛情凍結成冰。情感豐富的人,迅速地跨越了兩人之間的距離,雖然還互不瞭解,卻熱烈地相互嚮往。今天這首次見面,也和一對情感豐富的人最初的幽會完全相同。直到兩顆心靈完全隨著同一節拍跳動那一刻為止,這種情形總是有些尷尬的。這種情況下,毫無不相協調之處,也不可能。如果說,衝動會使男子膽大起來,並處於毫無顧忌的精神狀態之中,情婦則不然。不論她的愛情多麼熱烈,當她突然發現自己已經達到目的,並且面對著必須委身的現實時,總是心驚膽戰的,否則她也就不是女人了。在許多女人看來,委身就等於墮入深淵,而在深淵之底能找到什麼,她們一無所知。女子這時會表現出不由自主的冷淡,與她已經供認的激情形成強烈的對照。這也必然影響到哪怕是最動情的情人。這些念頭如雲霧一般時常在心靈周圍飄蕩,形成了心靈上短暫的病痛。在愛情這最美好的土地上,兩人甜蜜的旅行中,這一時刻,就好比是要穿過荊棘叢生的荒原。荒原上連歐石南也不生長,時而潮濕,時而炎熱,佈滿灼熱的黃沙,且不時有塊塊沼澤出現。但是這荒原卻通往明媚秀麗、綠樹成蔭、玫瑰花遍地盛開的小樹林。林中綠草細嫩如茵,愛情及伴隨著它的歡樂盡情展開翅膀。聰敏的人常常恰好傻笑一下,作為對一切的回答,似乎在冷冷壓制自己衝動的過程中,頭腦已經麻木。兩個人都風流俊美,聰明機敏,感情豐富,從愚不可及的老生常談開始,直到一個偶然,一個字眼,某一目光的震顫,一個小小的電火花產生了交流,使他們終於有了理想的過渡,將他們帶到鮮花盛開的小徑上。這種情形也並非不可能。在那鮮花盛開的小徑上,不是行走,而是打滾,卻掉不下去。這種心理狀態總是與情感的強度成正比。兩顆相互愛得不那麼強烈的心,絲毫沒有這種感覺。這種緊張狀態還可與萬里無雲的酷熱天氣所產生的作用相比。乍看上去,大自然仿佛為一層輕紗所籠罩,碧藍的蒼穹呈現墨色,而極強的陽光則酷似滾滾的烏雲。在亨利心裡和西班牙女子心裡,情感的強度相等:二力相等,作用相反,則相互抵消。這一靜力學的定律,在精神領域中,很可能也是如此。其次,老木乃伊的在場,更加重了這短時間的尷尬。很小的一件事情就會嚇壞愛情,很小的一件事情也會使愛情歡愉起來。對愛情來說,任何事情都有意義,任何事情都可以構成吉兆或者凶兆。老婦人端坐那裡,仿佛是有感覺的結局。古希臘的象徵大師用魚尾巴來了結獅頭羊身的怪物和美人魚。這老婦人就象徵著那可惡的魚尾巴。怪物和美人魚,正象任何激情開始時一樣,是那麼誘人!那下身卻又那樣令人失望。亨利並不是自由思想者,這個詞一向含有揶揄之意。但他是一個很有本領和意志堅強的人,與無信仰的人同樣了不起。然而這種種情形彙集起來,使他驚異不置。再說,如果可以將先入為主叫做迷信的話,最不受世俗之見約束的人,自然對外界感受最強烈,於是也就最迷信。毫無疑問,先入為主,便是從別人看不見、而自己能夠察覺的緣由中,估計到事情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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