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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西班牙女郎利用這驚呆的瞬間,一任自己呆呆出神。一個女子真正動情,面對著無望獲得的偶像時,無限的愛戀湧上她的心頭,使她心醉神迷。她的眼中充滿快樂和幸福,迸發出火光。她已經著了魔,毫無顧忌地沉醉在長久以來夢寐以求的極樂之中。在亨利眼中,此刻的她,顯得那樣神奇般的美麗。頓時,襤褸的衣衫,年老的婦人,破舊的紅色牆幔,沙發腳前的綠色草墊構成的幻景,以及沒有擦拭乾淨的紅色方磚地面,整個這病態的令人不快的奢華,這一切一切,都無影無蹤了。客廳大放光華,他只是透過一層雲霧才看見那可怕的女怪,狀如木雕,緘默無語,坐在紅色的沙發上,黃眼睛透露出低三下四的情感。這種情感或是由於身遭不幸而產生,或是惡習所引起。一個人處於惡習的桎梏之下,就好比落到了暴君的手裡。暴君專橫肆虐的鞭打,把你弄得癡癡呆呆。老婦人雙眼射出冷冷的光芒,有如籠中猛虎,自知無能為力,只好強忍自己進行破壞的欲望。

  「這個女人是誰?」亨利對芭基塔說道。

  芭基塔閉口不答。她比比劃劃,說她聽不懂法語,問亨利是否能講英語。德·瑪賽又用英語將問題重複了一遍。

  「她已經將我賣掉,可是這是我唯一可以信賴的女人,」芭基塔平靜地說道,「我親愛的阿道爾夫,這是我的母親。因她姿色出眾,從格魯吉亞將她買來為奴。她的姿色到今天已所剩無幾。她只會講自己的母語。」

  這個女人的態度,她極力在自己女兒和亨利的動作中猜測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的那種欲望,年輕人頓時全明白了。聽了這個解釋,年輕人自在起來。

  「芭基塔,」他對她說道,「這麼說,我們是不會自由的了?」

  「永遠不會!」她悲戚地說道,「甚至我們可以享受的天數都不多。」

  她低下頭,看看手,用右手掰著左手手指頭數著。她露出了雙手。亨利從不曾見過那麼好看的手。

  「一、二、三……」

  她一直數到十二。

  「對啦,」她說,「我們有十二天。」

  「那以後呢?」

  「以後,」她說道,陷入了沉思。那模樣,就象一個弱女子站在劊子手的刀斧面前,刀斧未落,卻先嚇死了一般。恐懼似乎完全剝奪了她美妙的青春活力。自然賦予她的美妙活力,無非為了擴大感官的享樂,將最鄙俗的樂趣轉化為無窮無盡的詩意。「以後……」她反復叨念著。

  她的目光呆滯,仿佛注視著遠方頗具威脅性的一件東西。

  「……我不知道,」她說道。

  「這個姑娘是個瘋子,」亨利心想,自己也墮入了莫名其妙的思緒之中。

  他看出有什麼事而不是他佔據著芭基塔的心,她好似一個既受到悔恨又受到激情折磨的女子。說不定她心中還另有所愛,她時而忘卻,時而又憶起。有一陣,千百種相互矛盾的念頭縈繞在亨利的腦際。對他來說,這個少女成了一個謎。他是享樂過度感覺麻木的人,他渴求著新的感官享樂,猶如要求給他製造樂趣的那個東方國王。這是經常襲擾偉大心靈的難忍的饑渴。亨利用這種人的眼光頗為在行地仔細打量她時,發現芭基塔是造物主為愛情所創造的得意之作。拋開心靈不談,單單推想一下這台機器的運行,任何男人,除了德·瑪賽之外,也要嚇一跳。然而,無限的歡情已經預示給你,變幻無窮、持續不斷的幸福,這正是每個男子夢寐以求的東西,每一個鍾情的女子當然也這樣希冀。這使他著迷。無限已經變得看得見摸得著,並且轉化為造物最無度的享樂,這使他發狂。在這個少女身上,他比從前更加清晰地看到了這一切,因為她得意洋洋地任人觀看,為受人欣賞而感到幸福。

  德·瑪賽的讚賞變成了隱約的狂怒,他將她的面紗完全揭開,向她投過犀利的目光。西班牙女郎完全理解了這目光的含義,似乎接受同樣的目光,她已習以為常。

  「如果你不打算屬￿我一個人,我就宰了你!」他失聲叫道。

  聽到這句話,芭基塔雙手遮面,天真地叫道:

  「聖母啊,我走到哪步田地了呀?」

  她站起身來,向紅沙發撲過去,頭埋在遮掩她母親胸部的襤褸衣衫裡,哭泣起來。老婦人任女兒撲過來,依然紋絲不動,對她沒有任何表示。野蠻人部落的呆滯神情,在這位母親身上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面對這種雕像一般的無動於衷,是什麼也觀察不到的。她愛還是不愛自己的女兒呢?無法回答。這面具底下,隱藏著人類的各種情感,善與惡。這個女人,什麼事情都可以指望她。女兒的頭髮如頭巾一般遮掩著她。她的目光緩緩地從女兒的秀髮上移向亨利的面龐,以無法形容的好奇打量著亨利的面孔。她似乎在自問,用了什麼魔法他得以來此,造物主是怎樣靈機一動創造出如此迷人的男子。

  「這兩個女人捉弄我呢!」亨利心想。

  這時芭基塔抬起頭來,向他投過那直入心田、使人心裡熱呼呼的目光。他覺得她那麼美,不由得暗暗發誓,一定要佔有這美麗的稀世珍寶。

  「我的芭基塔,依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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