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攪水女人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母親回答:「丟開算啦,我看著受不住。」她痛心之極,想不到菲利浦會這樣卑鄙。

  菲利浦明知道兄弟臨畫的錢作什麼用場,也明知道這一下要把兄弟逼得走投無路,但還是不顧一切。出了這件事,阿伽特不再提菲利浦了,滿臉絕望的表情顯得又辛酸,又抑鬱,永遠化不開,老是有個念頭在折磨她。

  「總有一天會看到勃裡杜上法庭的!」她心上想。

  兩個月以後,阿伽特快要進彩票行做事的時節,有一天正和約瑟夫吃中飯,忽然一個老軍人上門來看勃裡杜太太,自稱為菲利浦的朋友,有要緊事兒。

  吉魯多報出姓名,母子倆就渾身一震,尤其那老龍騎兵的長相很象一個兇橫的水手。一雙黯淡的灰色眼睛,花白鬍子,腦殼顏色象新鮮牛油,四周剩一圈亂七八糟的頭髮,有股說不出的淫亂的神氣。舊灰外套上扣著榮譽勳位的玫瑰花形徽章,衣襟不容易合攏,挺著廚師一般的大肚子,闊嘴巴幾乎跟耳朵相連,肩膀扎實:這些外貌倒很相稱,但兩條腿又瘦又細。緋紅的顴骨說明他過著吃喝玩樂的生活。腮幫下部疊起粗大的肉襇,擁在破舊的黑絲絨領外面。老龍騎兵除了別的裝飾品,耳上還戴一副其大無比的金耳環。

  約瑟夫看著他想道:「真是個酒色俱全的爛料!」這句俗話那時已經流行到畫家圈子裡。

  斐諾的舅舅兼出納員說道:「太太,你兒子的情形太可憐了,一般朋友為他的負擔也太重了,不能不要求你分擔一部分。他不能再在報館做事,聖馬丁門劇院的弗洛朗蒂納小姐安置他在旺多姆街一個破爛的閣樓上。菲利浦病得不輕,倘若他兄弟和你不付醫藥費,我們為了治他的病,只得送他進嘉布遣會醫院①。只要有三百法郎,我們就能把他留下。他非有人看護不可。弗洛朗蒂納小姐晚上到戲院去了,菲利浦就往外溜,喝刺激的東西,對他的病和治療都很不好。我們因為喜歡他,看他這樣更難過。可憐的菲利浦把榮譽勳位的三年津貼都抵押了,又支不到報館的薪水,事情暫時由別人代管。太太,要不送他進杜布瓦醫生的療養院,菲利浦就性命難保。那個上等醫院一天收費十法郎。我跟弗洛朗蒂納小姐負擔一半,另外一半你來吧……最多不過兩個月!」

  ①即下文所說的南方醫院,後改名為裡科爾醫院,現已不存在。當年坐落在王政大街和聖雅各城關街的交叉處,設在一座被廢棄的嘉布遣會修院裡。該醫院治療梅毒病人,兼收潦倒的患病者。——原編者注。

  阿伽特回答說:「做母親的看到你們這樣待她兒子,的確十分感激,一輩子都忘記不了。可是我心上已經沒有這個兒子;至於錢,我拿不出。你看我這個小兒子,真正值得母親心疼的兒子,日夜不停的拼命工作;我因為不要他負擔生活,後天進一家彩票行去當夥計。你看我活了一把年紀落到這個地步!」

  老兵回頭問約瑟夫:「那麼你呢,小夥子?一個聖馬丁門劇院的窮舞女,一個老軍人,都在幫忙,難道你不能為哥哥出一分力麼?」

  約瑟夫好不耐煩,回答說:「你今天到這兒來,用我們藝術家的口頭禪說,目的是想釣魚!」

  「那麼你哥哥明兒就得進南方醫院。」

  約瑟夫道:「他住醫院決不吃苦。我一朝碰上這種情形,我就會去!」

  吉魯多大失所望,走了;要把一個在蒙特羅戰役中當過皇帝傳令官的人送南方醫院,吉魯多心裡的確很委屈。

  過了三個月,七月將盡,一天上午阿伽特到彩票行去辦公;她要省藝術橋的過橋費,向來走新橋,再沿著學校河濱道的石欄杆向前。那天河濱道對面開鋪子的一邊,有個衣衫襤褸的男人,阿伽特看了眼睛一花,覺得有點象菲利浦。按照那人的裝束,他應當在窮人中間列入第二等。巴黎人的窮可以分做三大類。第一類是撐著場面而有前途的人的窮,例如青年人的窮,藝術家的窮,上流社會中暫時遭難的人的窮。

  這種窮的跡象,惟有老經驗的觀察家象顯微鏡似的眼光才看得出。他們可以說是貧窮中的貴族,進出還有車馬。第二類是老年人的窮,他們覺得樣樣都無所謂了,榮譽勳位的十字章六月裡還釘在粗呢大衣上。其中有靠利息過活的老頭兒,有住在聖貝裡訥①的老公務員,對衣著的外表滿不在乎。最後是衣衫襤褸的窮,是平民的窮,也是最富於詩意的窮;卡洛,賀加斯,牟利羅,沙爾萊,拉費,加瓦爾尼,梅索尼埃②等等一般畫家版畫家,以及整個藝術界所喜愛而儘量表現的,尤其在狂歡節中間,就是這一類的窮。

  ①十九世紀初設立的養老院,男女兼收,取費極少。

  ②卡洛(1592—1635),法國版畫家;賀加斯(1697—1764),英國畫家、版畫家;牟利羅(1617—1682),西班牙畫家;沙爾萊(1792—1845),法國畫家;拉費(1804—1860),法國畫家、版畫家;加瓦爾尼(1804—1866),法國畫家;梅索尼埃(1699—1750),意大利畫家、雕刻家。

  阿伽特將覺得象她兒子的那個人,正介乎最後兩類貧窮之間。衣衫破得不成模樣,帽子百孔千瘡,一補再補的靴子後跟脫落了,經緯畢露的大氅上,布包的紐子只剩空殼,有的張著嘴,有的反卷著,跟破爛的口袋和油膩的領圍正好相配。大氅上的絨毛磨得精光,除了吃飽灰塵以外,什麼都沒有了。灰色褲子到處脫線,從褲袋裡伸出來的手跟工人的一般黑。大氅裡面一件手織的毛線衫,年深月久變成棕色,袖子露在大氅的袖口外面,底下一段蓋著褲腰,大概是代替襯衣的。

  菲利浦額上用銅絲系著一個綠綢的太陽罩。他的皮色,蒼白的臉,頭髮幾乎全禿的腦袋,都說明他才從可怕的南方醫院出來。①四邊發白的綠大氅上還扣著榮譽勳位玫瑰花形徽章。路人帶著又詫異又憐憫的目光瞧著他,以為這好漢一定吃了政府的虧;因為那徽章叫人看了心裡起疙瘩,最兇悍的保王黨還會因此懷疑榮譽勳位勳章的價值。其實政府雖則有心濫發勳章,貶低榮譽勳位的聲價,②那個時期全國受勳的人還不到五萬三。當下阿伽特心中大為震動。她固然不可能再愛這個兒子,但要她不為之肝腸寸斷也辦不到。當年何等威風的御前傳令官,正要跨進煙店去買雪茄,忽然在門口站住,在口袋裡掏了半天,什麼也沒掏出來。阿伽特看到這裡又動了慈母的心,不由自主的掉下眼淚。她急忙穿過河濱道,拿錢袋塞在菲利浦手裡,趕緊溜走,好象做了什麼虧心事。她回去兩天吃不下飯,兒子在巴黎快餓死的慘狀始終在眼前。

  ①暗示菲利浦得了花柳病。——原編者注。

  ②榮譽勳位是一八〇二年由拿破崙創立的。波旁王朝復辟後,當然要貶低榮譽勳位的聲望。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