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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她走上閣樓擁抱兒子,聞到一股雜合酒,燒酒和煙草的臭味,沒有一句埋怨的話。

  正月將盡,菲利浦說:「好媽媽,你該對我滿意了吧?我過著世界上最有規律的生活。」

  菲利浦和舊時的弟兄們在飯店裡吃過五頓飯。據說有人正在造一艘潛水艇預備救出皇帝。他們談論這個計劃的希望,也談著各人的私事。在久別重逢的弟兄中,菲利浦最喜歡禁衛軍龍騎兵營的一個老上尉,姓吉魯多,菲利浦最初就編在他的隊伍裡。那龍騎兵替菲利浦在燒酒,雪茄,賭錢之外又加上女色一門:拉伯雷所謂魔鬼的裝配,這一下算是色色俱全了。二月初的一天晚上,吉魯多和菲利浦吃過夜飯,上快活劇院。吉魯多的外甥斐諾辦著一份小型戲報,吉魯多在報館裡管賬,辦文書,填寫和核對定戶的地址;小報館在快活劇院有一個不出錢的包廂。兩人按照立憲派拿破崙黨人的款式,穿一件方領大腰身的外套,紐子一直扣到下巴頦兒,衣擺拖到腳跟,胸前戴著玫瑰花形徽章,①鉛球結頂的藤杖系著一根辮子式的皮帶吊在手裡;兩個大兵照他們的說法吃飽喝足了,一邊踱進包廂,一邊說著知心話兒。吉魯多灌了多少瓶葡萄酒和多少盅燒酒之後,醉眼蒙矓,指著臺上一個矮矮胖胖,動作靈活的跑龍套叫菲利浦看。她名叫弗洛朗蒂納,吉魯多得到她的好感和看白戲的包廂一樣是靠報紙的力量。

  ①玫瑰花形徽章是榮譽勳位勳章的標誌。

  菲利浦道:「她對一個象你這樣頭髮花白的老兵,能多情到什麼程度呢?」

  吉魯多道:「嘿!咱們這個英名蓋世的部隊有個老規矩,我從來沒有在女人身上花過兩個子兒。」

  「怎麼?」菲利浦一個手指遮著左眼,眯著右眼向臺上細看。

  吉魯多道:「一點不假。可是老實告訴你,這些事多半還靠報紙。明兒我們在文章裡帶上一筆,要經理讓弗洛朗蒂納單獨來個節目。真的,親愛的孩子,我受用得很呢。」

  菲利浦心上想:「老成的吉魯多年紀已經四十八,腦袋跟我的膝蓋兒一樣光滑,挺著個大肚子,臉象個種葡萄的,鼻子長得象番薯,連他都交上一個跑龍套,我還不該弄一個巴黎的名角兒麼?」接著問吉魯多:「上哪兒去找呢?」

  「今晚我帶你去看看弗洛朗蒂納的家。我的杜爾西內亞①在戲院裡只拿五十法郎一月,可是有個從前做絲綢生意的卡陶每月送她五百法郎,所以還穿的光鮮。」

  菲利浦好不眼紅,說道:「可是……」

  吉魯多道:「哎!真正的愛情都是盲目的啊。」

  看完戲,吉魯多帶菲利浦去看弗洛朗蒂納;她住在克呂索爾街,離戲院只有幾步路。

  「咱們要放正經一些,」吉魯多吩咐他,「弗洛朗蒂納還有娘;你知道我沒力量養一個老婆子去管束她,所以那女的是她真正的娘,看門出身,人還聰明,叫做卡比羅勒。她要人叫她太太,你就叫她太太吧。」

  那天晚上弗洛朗蒂納有個女朋友在家,名叫瑪麗·高德夏,跟天使一樣的美,跟舞女一樣的冷,原是威斯特裡②的學生,威斯特裡預言瑪麗將來准是舞蹈明星。高德夏小姐想用瑪麗埃特做戲名在全景劇場下海;還預備找一個內廷侍從長做靠山,威斯特裡早就答應替她介紹了。那時威斯特裡還精神健旺,認為學生的舞藝還不夠高深。野心勃勃的瑪麗·高德夏,後來竟把瑪麗埃特這個名字弄得婦孺皆知;但她的用意著實令人佩服。她有個兄弟在但維爾事務所當書記。姊弟倆沒爺沒娘,窮得要命,可是兩人相親相愛,在巴黎嘗過人生的滋味。兄弟只花十個銅子一天過活,立志要當訴訟代理人,替姊姊掙一份陪嫁;姊姊卻胸有成竹,決心進戲院當舞女,一方面靠兩條大腿,一方面靠姿色,替兄弟盤進一個事務所。除了手足之情,除了他們的利益和共同的生活,他們象古時的羅馬人和希伯來人一樣,對其餘的東西都不看在眼裡,不放在心上,甚至抱著敵意。這股出於至誠而始終如一的友愛,可以使熟悉瑪麗埃特的人對她有所瞭解。

  ①堂吉訶德把一個鄉下姑娘當作絕世佳人,叫她杜爾西內亞。現在這名字成為青年的理想情人的代名詞。

  ②威斯特裡是十八至十九世紀有名的舞蹈世家。

  姊弟倆在老神廟街住一個九層樓面。瑪麗埃特從十歲起學跳舞,現在十六歲,披著一條兔毛披肩,穿著打鐵掌的鞋子,印花布的衣衫七零八落。因為沒有打扮,她的含苞未放的姿色只有專找女工和落難美女的巴黎人才能辨別。

  菲利浦愛上了瑪麗埃特。在瑪麗埃特眼中,菲利浦是個二十七歲①的青年,堂堂禁衛軍龍騎兵營的營長,皇帝的傳令官,顯然比吉魯多高出一等,可見她瑪麗埃特的身價也高出弗洛朗蒂納,她為此暗暗得意。吉魯多和弗洛朗蒂納,一個是要朋友快活,一個是要替朋友找個保護人,都攛掇瑪麗埃特和菲利浦結個露水夫妻,這句巴黎俗話的意思和形容帝王們降低身份的婚姻差不多。菲利浦到了門外把自己的窘況告訴吉魯多。吉魯多那個老風流大大安慰了他一番。

  ①作者把菲利浦的年紀加了幾歲,照上文(約瑟夫生於1799年,菲利浦比約瑟夫大三歲)推算,一八二〇年時應為二十四足歲或二十五虛歲。

  「我托外甥斐諾替你想辦法,」吉魯多說。「告訴你,菲利浦,如今是平民的天下,是咬文嚼字的世界,咱們得順著潮流走。現在樣樣靠文字。墨水代替了火藥,說話代替了子彈。老實講,那些當編輯的癩蝦蟆心思巧得很,人也挺隨和。明兒你上報館來看我,我先跟外甥談談你的情形。不消幾天,包你在一家報館里弄到一個位置。你別做夢,瑪麗埃特這時肯要你,因為她一無所有,既沒有主顧,也登不了台,而且我對她說過,你不久就要象我一樣進報館。回頭瑪麗埃特說真心愛你,你准會相信!可是我勸你照我的辦法,只讓她當個跑龍套,越長久越好!當初我愛得昏天黑地,聽見弗洛朗蒂納說一聲想獨當一面,我就要斐諾跟戲院去說,斐諾回答:『她舞藝高強是不是?那麼好極了,一朝她正式上了台,就會把你一腳踢開。』斐諾這個人就是這樣。好傢伙精明得很,明兒你自己瞧吧。」

  第二天下午四點光景,菲利浦到了桑蒂耶路,看見吉魯多在小小的中二層①上賽過猛獸關在一個開著小洞的雞籠裡。屋內擺著一隻小火爐,一張小桌子,兩把小椅子,一堆木柴。房門上漆著定報處幾個黑字,作用和魔術師念的咒語差不多;鐵絲網上掛一張手寫的紙板,寫著賬房兩字。上尉辦公處的對面,靠壁有一條長凳,一個鋸掉一隻胳膊的殘廢軍人正在那兒吃飯,吉魯多叫他「苦葫蘆」,大概因為他皮色象埃及人。

  ①法國屋子往往在底層與二樓之間另有一層,比較低矮,稱「中二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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