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交際花盛衰記 | 上頁 下頁
一一三


  「上帝保佑您不要經受我們生活中這些迫不得已的事,卡繆索先生!即使再小的事,也會把人壓垮的。我剛剛在我的一個最要好的朋友那裡過了一夜。我只有兩個朋友,就是奧克塔夫·德·博旺公爵和德·賽裡奇伯爵。德·賽裡奇先生、奧克塔夫和我,我們從昨晚六點直到今晨六點一直呆在一起,輪流從客廳到德·賽裡奇夫人的床邊去照看,每次都擔心她死了或是永遠瘋了。德普蘭、比昂雄、西納爾,還有兩名看護人員,一直沒有離開房間。伯爵很愛他的妻子。這一夜呀,一邊是一個因愛情而發瘋的女人,一邊是悲痛欲絕的朋友,你想想我這一夜是怎麼過的!一位國家要人不會像一個合物那樣傷心絕望!賽裡奇就像就坐在國務會議席位上那樣平靜,他蟋著身子坐在一張沙發上,向我們顯示出寧靜的面容。工作的重負使他低垂的前額上滲出了汗水。由於極度困乏,我從早上五點睡到七點半,而八點半還必須到這裡來下達一道處決令。卡繆索先生,請您相信我,一個司法官員在痛苦的深淵裡煎熬了整整一夜,感到上帝的手沉重地制約著人間的事物,打擊著高尚的心靈,在這樣情況下,他很難再坐在這裡,坐在他的辦公桌前,冷靜地說:「下午四點鐘砍掉一個腦袋,消滅一個上帝創造的充滿生命活力和非常健康的人!」然而,這又是我的職責!……我自己陷在痛苦的深淵中,但是還必須下命令豎立絞架……死刑犯不知道這位司法官員與他同樣焦慮不安。這時候,我代表要求進行報復的社會,他代表需要抵償的罪惡,雙方由一紙文書聯結在一起,我們是同一個義務的兩個方面,是法律的尖刀一時拼湊在一起的兩個生命。

  「這位官員如此沉重的痛苦,誰來同情?誰來安慰?……我們的光榮就是把這些痛苦埋在心底!教士把自己的生命獻給上帝,戰士把成千上萬被他打死的人獻給國家,我覺得他們都要比這位官員幸福,官員身上只有懷疑、恐懼和可怕的責任。

  「您知道要處決誰嗎?」總檢察長繼續說,「一個二十七歲的年輕人,就像昨天死去的那個一樣俊美,也像他一樣有一頭金髮。處死他並不是我們的願望,因為從他那裡查獲的只有窩贓的證據。這個小夥子被判了死刑都沒有招供!七十天來,他經受著各種考驗,始終咬定自己無罪。這兩個月來,我肩膀上長著兩個腦袋!哦!他要是能招供,我寧願減少一年壽命,因為必須要使陪審團放心!……如果有一天人們發現這個年輕人因這一罪行被處死,而這一罪行卻是另一個人犯的,這對司法將是多大的打擊!在巴黎什麼事都會引起嚴重後果,最小的審判事故也會變成政治事件。

  「陪審團這個機構,革命時期的立法者認為是強有力的,實際上是社會廢墟的一部分,因為它沒有盡職,不能對社會進行足夠的保護。陪審團玩忽職守。陪審員分兩部分,一部分人不主張死刑,這就導致徹底推翻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那些彌天大罪,如殺害父母罪,在某省竟被宣判為無罪(苦役監獄中有二十三個殺害父母的罪犯享受『減輕罪行情狀』的照顧),而在另一省,一件可以說是平平常常的罪行,卻以死刑進行懲罰。如果在巴黎,在我們這個法院管轄區內,將一個無辜的人處死了,那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

  「他是一個潛逃的苦役犯。」卡繆索先生小心翼翼地說。

  「可是,到了反對派和報界手裡,他會成為復活節的羔羊。」德·格朗維爾先生大聲說,「反對派掌握有利的條件能為他洗刷,因為他是一個狂熱地維護當地觀念的科西嘉人,他的殺人罪是『族間仇殺』行為!……在那個島上,殺死仇敵的人,自認為非常正直,別人也這樣認為

  「真正的司法官員確實很不幸!您瞧,他們的生活必須與整個社會隔絕,就像過去天主教高級神職人員一樣。只有當他們在規定的時間走出自己的修室時,別人才能見到他們。他們表情嚴肅,蒼老年邁,令人尊敬,像古代社會集法權與神權於一身的希伯萊教大祭司那樣判案!人們只有在司法官員的座位上才能找到我們……今天,人們看到我們也和別人一樣喜怒哀樂!……人們看到我們在客廳裡,在家庭裡,是普通公民,也有激情,我們並不那麼可怕,也會顯得滑稽可笑……」

  這發自心底的呼喊,加上有頓挫的停歇、感歎和手勢,是那樣雄辯有力,難以用筆墨加以描繪。卡繆索聽了為之顫慄。

  「先生,」卡繆索說,「昨天,我也開始感受到我們這個職業的痛苦!……我差點兒因那個年輕人的死而死去。他沒有領會到我在袒護他,這個不幸的人便自己陷入泥潭不能自拔了……」

  「哎,本來不應該審訊他,」德·格朗維爾先生大聲說,「什麼也不做就幫上了忙,那多省事……」

  「可是有法律規定啊!」卡繆索回答,「他被捕已經兩天了!……」

  「視事已經發生了。」總檢察長說,「我已作了最大努力來進行補救,當然,這是無法補救的。我的馬車和手下的人都加入了這位意志薄弱的可憐詩人的送葬行列。賽裡奇和我一樣盡了力,而且盡了更大的力。他接受了這個可憐的年輕人的委託,將是他的遺囑執行人。他作出這一應允時,她的妻子向他望了一眼,眼光中閃爍著理智。另外,奧克塔夫伯爵親自參加了呂西安的葬禮。」

  「好吧!伯爵先生,」卡繆索說,「把我們這件事辦完吧!我們還有一個非常危險的在押犯,您跟我一樣清楚,他是雅克·柯蘭。這個歹徒將要被人認出他的真面目……」

  「那我們就完了!」德·格朗維爾先生叫起來。

  「現在,他就在您的那個死刑犯身邊。過去在苦役監獄中,那個死刑犯是他的被保護人,就像呂西安在巴黎是他的被保護人一樣!比比一呂班扮成憲兵進入他們會面的地方。」

  「司法警察為什麼要參與進去?」總檢察長說,「司法警察只能按我的命令行事!……」

  「整個附屬監獄都會知道我們抓了雅克·柯蘭……對,我是來告訴您,這個膽大包天的要犯可能掌握著德·賽裡奇夫人、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夫人和克洛蒂爾德·德·格朗利厄小姐信和中最連累人的信件。」

  「您能肯定這一點嗎?……」德·格朗維爾先生問,臉上流露出驚訝而痛苦的神色。

  「您想想吧,伯爵先生,我對這樁禍事的擔心有沒有道理。當我打開從這個倒黴的年輕人寓所搜來的那捆信件時,雅克·柯蘭專注地瞧了一眼,接著流露出滿意的笑容。這笑容的含意,一個預審法官是不會搞錯的。一個像雅克·柯蘭這樣老謀深算的惡棍是不會輕易拋棄這樣的武器的。這傢伙要是在政府和貴族的敵人中找一名辯護人,這些信件落入這個辯護人手裡,您說會產生什麼後果?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夫人很關心我的妻子,我的妻子已經去通知她了。她們兩人這時候大概已經在格朗利厄家商議對策了……」

  「對這個人無法提起訴訟了!」總檢察長高聲說著站起來,在書房裡大步走來走去,「他肯定將這些東西放到可靠的地方了……」

  「我知道在什麼地方。」卡繆索說。

  預審法官的這句話頓時消除了總檢察長對他的全部成見。

  「是嗎?……」德·格朗維爾先生說著又坐了下來。

  「我從家裡出來去司法大廈的路上,對這件令人遺憾的事作了深入思考。雅克·柯蘭有一個姑媽,是真姑媽,不是假姑媽。對這個女人,政治警察已經向巴黎警察局提交了一份記錄。她叫雅克麗娜·柯蘭,是雅克·柯蘭的父親的姐妹。雅克·柯蘭是她的弟子,也是她的上帝。這個女人開一家服飾脂粉店,她借助生意中建立起來的各種聯繫,掌握了很多家庭的秘密。雅克·柯蘭如果把這些能救他命的信件託付給了什麼人保管,那一定是她!我們將她逮捕起來……」

  總檢察長用精明的目光看了卡繆索一眼,這目光的含意是:「這個人不像我昨天認為的那麼傻,只是還年輕一點,還不會使用司法的韁繩。」

  「要使事情成功,必須改變我們昨天採取的全部措施,」卡繆索繼續說,「我是來向您請示,請您發佈命令……」

  總檢察長拿起他的裁紙刀,輕輕地敲著桌沿。這是那些考慮問題的人完全沉浸在思考時的一個習慣動作。

  「三個大家庭處於危險境地!」他高聲說,「千萬不能莽撞行事!……您說得不錯,首先,我們要遵循富歇的至理名言;『逮捕!』必須立即將雅克·柯蘭重新單獨關押!」

  「可是,這樣一來,我們確認他是苦役犯了!這就損害了呂西安死後的名聲。」

  「多麼可怕的案子!」德·格朗維爾先生說,「真是進退兩難!」

  這時候,附屬監獄的監獄長進來了,他並非沒有敲門。像總檢察長辦公室這樣嚴加守衛的地方,只有檢察院的熟人才能到這裡來敲門。

  「伯爵先生,」戈爾先生說,「那個叫卡洛斯·埃雷拉的犯人要求與您談話。」

  「他跟誰有過接觸?」總檢察長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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