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交際花盛衰記 | 上頁 下頁
九八


  這裡,與別的眾人聚集的地方一樣;這裡,和學校一樣,體力和精神力量佔據支配地位;這裡,和苦役監獄一樣,罪行越重的人身份越高,要掉腦袋的人比所有其他人身份都高。正如人們所想像的,放風院子是一所刑法學校,在這裡宣講要比在先賢祠廣場宣講效果好得多。這裡,週期性的玩笑是排練重罪法庭的戲,指定一個庭長、一個陪審團、一個檢察署、一個律師,然後對案件進行審理。這種可怕的鬧劇幾乎總是在發生大案時演出。這期間,已經列入重罪法庭日程表的一個大案,便是克羅塔夫婦被殺案。克羅塔夫婦過去是農場主,兒子是公證人。正如這個不幸的案件所表明的,他們在家裡放了八十萬金法郎。殺死這對夫婦的作案者之一是渾名叫作拉普拉葉的有名達納蓬。他是一個被釋放的苦役犯,五年來,借助七、八個不同的名字,躲過了警方最嚴厲的追捕。這個歹徒有非常高明的化裝技巧,以致在南特獄中服刑兩年期間,一直用他的一個弟子德爾蘇克的名字。德爾蘇克也是有名的盜賊,但作案內容從來不超出輕罪法庭的判刑範圍。拉普拉葉從苦役監獄出來後,已是第三次殺人。他這次被判死刑已是確定無疑。另外,別人猜想他有大量錢財,這就使這個被告成了囚犯們恐懼和欽佩的對象。他偷來的錢放在哪裡,人們連一個裡亞也沒有找到。儘管發生了一八三〇年七月事件,人們對這個大膽的舉動在巴黎引起的驚恐仍然記憶猶新。從盜竊數額之大看,這個案子可以與圖書館獎章被竊案相提並論。當代有一種不幸的傾向,就是一切都用數字來衡量,因此,偷的數目越大,殺人案也就越引人注目。

  ﹡這個盜竊案發生在一八三一年,逮捕了一個名叫福薩爾的嫌疑犯,他盜竊的物品後被如數找回。

  拉普拉葉矮小乾瘦,長著一張狡猾的臉,四十五歲,是三大苦役監獄中的一個有名人物。從十九歲起,他輪番蹲過這三個監獄,與雅克·柯蘭很熟。其中的過程和原因,大家一會兒就能知道。二十四小時前,另外兩名苦役犯與拉普拉葉一起從拉福爾斯監獄轉移到附屬監獄。這兩人立即認出了這個兇險強橫的該上絞刑架的「朋友」,而且也叫放風院子裡的其他人認出了他。他們中間有個被釋放的苦役犯名叫塞萊裡埃,綽號「奧弗涅人」、「拉洛老爹」、「流浪漢」,在苦役監獄中稱為「高級盜賊」的圈子裡,他的外號叫「絲線」,之所以有這個外號,是因為他能巧妙地躲避作案中的危險。他是「鬼上當」過去的一個親信。

  「鬼上當」非常懷疑「絲線」在扮演兩面派角色,一面在「高級盜賊」中出謀劃策,一面又受警方豢養,以致認為一八一九年他在伏蓋公寓被捕也是「絲線」作怪(見《高老頭》)。塞萊裡埃,應該叫他「絲線」,就像達納蓬應該叫拉普拉葉一樣,這「絲線」已經犯了法,牽連在幾樁大盜竊案中。雖然沒有殺過人,但這幾樁案子也夠他蹲至少二十年苦役監牢。另一名苦役犯叫裡同松,他跟被稱為「郵戳」的與他同居的女人一起,構成高級盜賊中最令人畏懼的一對。裡同松從少年時代起就與法院關係微妙。他的綽號叫「雄郵戳」,也就是與「雌郵戳」配作一對。對高級盜賊來說,世上沒有神聖的東西。這些粗野的人不遵守法律,不尊重宗教,無法無天,甚至不把博物學放在眼裡,大家已經看到,他們對博物學的神聖詞匯,也加以戲謔地模仿。

  這裡需要說一段題外話。關於盜賊和苦役犯世界,關於他們實施的法則,他們的習俗,尤其是他們的語言--由這種語言表達的可怕的詩意在這部分故事裡是必不可少的--如果不對這一切作一些解釋,那麼,雅克·柯蘭進入放風院子,比比一呂班和預審法官精心安排他出現在他的仇人中間,以及由此而引起的所有奇異場面等一切就令人不能接受和無法理解了。

  首先,簡單介紹一下賭博作弊的人、騙子、盜賊、殺人兇手使用的稱為「行話」的語言。最近文學作品中運用這種行話,獲得很大成功。這種怪異的語彙中,已有不止一個詞在少婦朱唇上說出,在金碧輝煌的房屋中迴響,使公侯王孫們得到享受,他們中間不止一人已經承認被「耍」了。我們這樣說可能會使許多人感到驚訝。確實沒有比這個底層世界的語言更有力,更富有色彩了。自從出現有都城的帝國以來,這種語言就活躍在社會的地下室、山野小路、舞臺的台倉裡,從戲劇藝術中吸取了生動和懾服人心的表達方法。世界不就是一個舞臺嗎?台倉就是歌劇院舞臺下最底層的地窖,是貯藏各種設施、佈景、置景工、腳燈、幽靈、地獄裡出來的藍發魔鬼等等的地方。

  這種語言的每一個詞匯都是一種粗野、巧妙、或可怕的形象。褲子叫「往上提」,這就不用再解釋了。行話裡,不說睡覺,而說「眯眼」。請大家注意,這個詞多麼生動有力地表達了受人追捕、疲憊不堪、時刻小心提防、被人稱為小偷的那種動物的獨特睡眠狀態呀!這種動物一旦處於安全狀態,便沉沉入睡,但是那強大的「提防」翅膀仍在它的上方盤旋。這種可怕的睡眠,與野生動物打著呼嚕酣睡時,兩隻耳朵還在加倍警覺著的狀況是多麼相似!

  這種語言裡處處充滿著野味。一個詞開始和結束的音節總是尖銳刺耳,很不和諧。女人叫「後側風」。稻草叫「博斯平原的羽毛」。多麼富有詩意!半夜這個詞用迂回的說法來表達,叫做「十二點鐘撞擊」!這不叫人打寒顫嗎?「清洗房間」的意思就是把這間屋子偷個精光。與「換一身皮」相比,「上床」這個詞算得了什麼?「玩多米諾」意思是吃飯,被追捕的人是怎麼吃飯的?多麼生動的形象!

  再說,行話一直是變化的。它隨著社會文明前進,追隨著社會文明的腳印。它用每一個新創造的表達形式來豐富自己。路易十六和帕爾芒蒂埃創造了「土豆」這個詞,並且流傳開來,行話也立刻用「豬桔」來與它呼應。人們發明了鈔票,苦役犯把它叫作「加拉的法飛奧」,因為紙幣上印有加拉的簽名。法飛奧!你沒有從中聽到印鈔票的紙發出的聲音嗎?一千法郎的票子叫作「公法飛奧」,五百法郎的票子叫作「母法飛奧」。你們等著瞧吧,苦役犯還會給五百法郎或二百五十法郎的票子起某種奇怪的名字。

  ﹡帕爾芒蒂埃(一七三七—一八一三),法國農學家,軍中藥劑師。
  ﹡加拉是法蘭西銀行第一任行長,「加拉的法飛奧」,意為「加拉證書」。


  一七九〇年,吉約坦出於對人的關心,設想出一種最簡便的器械,以解決執行死刑所提出的一切問題。現在的苦役犯和過去的苦役囚犯對這個處於舊君主體制和新司法制度邊緣的器械立刻進行研究,一下子把它叫作「抱恨山修道院」!他們觀察斷頭鋼刀劃出的角度,用「割草」這個動詞來描繪斷頭的動作。夏爾·諾迪埃曾經說,當人們想到苦役監獄被叫作「草地」時,研究語言學的人真會對這種可怕詞匯的創造讚歎不已。

  ﹡吉約坦(一七三八—一八一四),法國醫生,解剖學家,發明斷頭機的人。
  ﹡夏爾·諾迪埃(一七八〇—一八四四),法國作家。


  另外,我們承認行話的歷史十分悠久。行話包含羅曼語詞匯的十分之一,包含拉伯雷的古高盧語言的十分之一。Effondrer(插入),otolon-drer(使厭倦),Cambrioler(在房間裡偷盜),aubert(錢),gironde(美麗)(本是用奧克語說的一條河的名字),fouillouse(口袋),這些都屬￿十四、十五世紀的語言。af fe作為生命的意思是最古老的語言。攪亂「affe」,便成了「affres」,由此產生了「affreux」(可怕的)這個詞,它的含義就是「攪亂了生命的」,等等。

  行話中至少有一百個詞是屬￿巴汝奇的語言。巴汝奇在拉伯雷作品中是下層百姓的象徵,因為這個名字本身由兩個希臘字組成,意思是「無所不為的人」。科學通過鐵路改變了文明的面貌,行話已經把火車叫作「活的滾動」了。

  ﹡巴汝奇是拉伯雷的長篇小說《巨人傳》中的一個人物,代表當時新興資產階級。

  腦袋還在肩膀上的時候,它的名字叫「索邦」,說明這個字淵於古代語言,那些最古老的小說家如塞萬提斯,意大利的中篇小說家以及阿雷蒂諾都使用過這種語言。確實,在各個時代,大量古老小說的女主人公「妓女」一直是賭博作弊者、竊賊、攔路搶劫的強盜、扒手和騙子的保護者、夥伴和藉以安慰的人。

  ﹡阿雷蒂諾(一四九二—一五五六),意大利作家。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