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交際花盛衰記 | 上頁 下頁
九七


  淩晨一點以前,有人來搬運遺體,發現雅克·柯蘭跪在床前,那封信丟棄在地上,也許像尋短見的人將自刎的匕首拋開時那樣掉落的。但是這個痛苦的人一直將呂西安的手握在自己合十的手中,祈禱上帝。

  搬運工看到這個人,不禁停頓了一下,因為他酷似中世紀墳墓前由天才雕刻家創作的永久跪在那裡的石雕像。這個假教士的眼睛像老虎一樣熠熠閃光,身體僵直得紋絲不動,簡直令人不可思議。這些人感到敬畏,便溫和地叫他站起來。

  「為什麼?」他怯生生地問。

  這個膽大包天的「鬼上當」這時候變得孩子一樣軟弱。

  監獄長叫德·夏爾日伯夫先生來看這一情景。這種痛苦狀況使德·夏爾日伯夫先生萌生敬意。他對雅克·柯蘭編造的父親身份信以為真,便向他說出了德·格朗維爾先生關於安排呂西安葬禮和送葬行列所下達的命令,並說一定要將呂西安遺體運送到他的馬拉凱河濱寓所,那裡已有教士等著,下半夜將為他守靈。

  「我確實認為這位法官具有高尚的心靈,」苦役犯用悲戚的聲調叫道,「先生,請您告訴他,他可以指望得到我的感激……是的,我能給他提供很大幫助……千萬別忘記這句話,對他來說,這句話是至關重要的,啊!先生,一個人為這樣一個孩子哭泣了七個小時後,他的心裡發生了奇異的變化……哎,我是再也見不到他了!……」

  人們從雅克·柯蘭手中把他兒子的遺體取走。他用母親般的目光又向呂西安望了一眼,然後倒下了。他看著呂西安的遺體被運走,不禁發出一聲呻吟,搬運工聽到後更加快了腳步。

  總檢察長的秘書和監獄長為了避免看到這種情景,早已離開了。

  這個鋼鐵般的人能在眨眼之間作出決定,他的思想和行動能同時像閃電一樣迸發出來,他的神經受過三次越獄和三次坐牢的鍛煉,達到金屬般的堅強,跟野蠻人的神經沒有什麼兩樣。這樣一個人現在變得怎麼樣了呢?鋼鐵被敲打到一定程度或多次加壓後就會變脆,它的不可穿透的分子被淨化後變得均勻,從而解體,這樣的金屬即使不處在熔化狀態,也不再具有原來的抗力。鐵匠、鎖匠、刃具匠等經常加工這類金屬的工人用一個專門術語表示這種狀態:「鐵漚爛了。」他們是借用一個加工大麻的詞匯這樣說的,大麻是這樣漚過後才解體的。那麼,人的心靈,或者說身、心、神的三重效能受到多次打擊後,會與鐵處於類似的狀態。有些人就像麻和鐵一樣被漚爛了。鐵軌斷裂引起可怕的列車事故中,最嚴重的便是貝爾維地區事件。科學家、司法部門和公眾正在對這類事件尋找各種原因,但是沒有一個人去請教這方面的真正行家:鐵匠。他們個個都會這樣說:「鐵漚爛了!」這種危險是無法預見的,變脆的金屬與仍有韌性的金屬從外表看一模一樣。

  聽懺悔的神甫和預審法官發現罪大惡極的犯人常常處於這種狀態中。重罪法庭和「更衣」所引起的可怕感受,對這些最堅強的硬漢的神經系統解體,幾乎總是起著決定性作用。嘴巴閉得最緊的人這時候也會不由自主地招供,鐵石般僵硬的心這時也會碎裂。奇怪得很,當招供已經沒有用處時,這種極度的軟弱便能揭去使司法機關感到不安的無辜的假面具。犯人沒有認罪就死了,法院總是惴惴不安的。

  拿破崙在滑鐵盧戰場上體驗到了人的各種力量的解體。

  早上八點鐘,自費單間的看守走進雅克·柯蘭所在的房間時,看他面色蒼白,心態平靜,就像一個拿定主意後,又變得堅強的人那樣。

  「放風時間到了,」掌握鑰匙的看守說,「您已經在屋子裡呆了三天,如果想透透空氣,走一走,您可以出去。」

  雅克·柯蘭正在全神貫注地思考,對自己已經完全置之度外,只把自己看作是衣架飯囊,既沒有懷疑比比一呂班對他設置的圈套,也沒有想到去放風院子有什麼意義。這個倒黴鬼不由自主地走出屋子,在這排牢房的過道穿行。這些又黑又小的囚室就在法蘭西國王宮殿的華美拱廊邊上,拱廊上方便是被人稱之為的聖路易長廊,現在,人們可以經過那裡去最高法院的各個所屬部門。這條走廊與自費單人牢房的走廊相連。這裡值得一提的是,盧韋爾這個有名的弑君者當年被關的囚室,就在這兩條走廊的直角交點上。國王漂亮的書房位於蓬貝克塔樓上,書房下方有一列螺旋形樓梯,這條陰暗的走廊直通到這列樓梯。無論是住自費單間的囚犯,還是單獨監禁的囚犯,放風時來回都要經過這列樓梯。

  所有被監禁的人,包括將到重罪法庭受審或已經受審的被告,還是不再被單獨關押的罪犯,總之,附屬監獄裡所有的犯人,都到這個完全鋪石塊的狹窄場地上來散步,每天數小時,夏天是在清晨。這個放風院子是上絞刑架或去苦役犯監獄的過度場所,它一頭連結這兩處地方,另一頭通過警察營房、預審法官辦公室和重罪法庭與社會相連結。所以,這個地方看上去比絞刑架還要叫人全身發冷。絞刑架可以成為上天堂的階梯,而放風院子裡卻聚集了大地上所有無法排除的污穢!

  不管是拉福爾斯或普瓦西監獄的放風院子,還是默倫或聖貝拉日監獄的放風院子,放風院子總是放風院子,那些地方都發生同樣的事,只有牆的顏色和高度不同,空間大小不同而已。所以,如果在這裡不對這個巴黎群魔殿作最準確的描寫,「習俗研究」就不切題了。

  在最高法院審判廳樓內高大穹頂下第四個拱門處,有一塊石頭,據說聖路易曾在這裡發放過施捨品。今天,這石頭被當作桌子,人們在那裡向犯人出售一些食品。所以,放風院子一旦開放,所有的犯人便聚集到這塊大石頭周圍。那裡有甜食、燒酒、的姆酒等。

  壯麗的拜占庭式長廊是豪華的聖路易宮中僅存的遺跡。它的對面便是放風院子的一側,那裡的頭兩個拱門修成了會客室,律師和被告在這裡進行交談。囚犯是通過一扇很大的邊門進入會客室的。一些粗大的鐵條劃出兩條人行通道,一直沿伸到第三個拱門的空間。這兩條通道很像戲院上演好戲時,戲院門口為約束排隊人群臨時用柵欄隔成的通道。這間會客室位於附屬監獄現在的邊門大廳盡頭,通過通風窗從放風院子一邊採光,在邊門那一例最近安裝了有框的玻璃窗,這樣就能監視與事主談話的律師。這項革新之所以必要,是因為一些標緻的女犯對她們的辯護人能施加極大的誘惑力。真不知道世風將走向何處?……道德上的謹慎小心與良心的自我反省十分相像。即使是想像一些不為人知的惡行,這種想像也是墮落。警察允許犯人、被告和羈押者的親友來探視他們時,也在這個會客室見面。

  現在大家應該明白了,對於附屬監獄的兩百名犯人來說,放風院子意味著什麼。這是他們的花園,一個沒有樹木、沒有花草、沒有泥土的花園,但是歸根結蒂還是一個放風院子!會客室附近和准許分發食物和燒酒的聖路易大石頭旁邊地帶是唯一有可能與外界溝通的地方。

  囚犯只有在放風院子裡才能見到天日,才能與別人接觸。別的監獄裡,其他囚犯可以在勞動作坊相聚,但在附屬監獄,除了住自費單間的人以外,別的囚犯不能從事任何活動。在這裡,人人都為陷人重罪法庭而膽戰心驚,因為到了那裡,要麼接受預審,要麼接受判決。這個法庭呈現一派可怕景象,對此人們難以想像,只有親眼目睹或親身經歷才會明白。

  首先,聚集在這四十米長、三十米寬的空間裡的一百來名被告或犯人,並非社會精華。這些壞人大部分屬￿社會底層,他們衣服破爛,面目醜陋或可憎。來自社會上層的罪犯極少,這是令人慶倖的。只有盜用公款、偽造文書或欺詐、破產等罪行才使一些體面人來到這裡。這些人來了以後,有權住自費單人牢房,住下後幾乎就不離開了。

  這塊散步場地的周圍,一邊是黑乎乎的高大圍牆,一邊是介於那些回室之間的一排廊柱,靠堤岸一邊是一座碉堡,北側是自費單人牢房的鐵絲網小四室。場地裡是一群無恥的罪人,由看守嚴加看管,他們彼此之間也互相提防。這個場所的佈局已經令人感到壓抑,加上這群聲名狼藉的人用充滿仇恨、好奇和絕望的目光迎面注視著你,這地方會很快使人感到恐懼。沒有任何歡樂!無論是場地還是人,一切都是陰暗的。無論是高牆還是人心,全都在沉默。對這些不幸的人來說,一切都充滿危險,除了在這陰森的監獄結成的陰森的友誼外,他們誰都不敢信任誰。警察押著他們,這對他們來說更敗壞了氣氛,毀壞了一切,連兩個親密的犯人之間的握手也被毒化了。一個犯人在這裡遇到他最要好的夥伴,但不知道對方是否已經悔過,是否為保全自己的生命而已經招供。這種對安全的擔心,對「綿羊」的懼怕,使放風院子裡已經顯得如此虛無的自由空氣更加稀薄了。在監獄的行話裡,「綿羊」就是暗探,但是這種人表面上還是像犯了重案一樣,心情沉重。他們的盡人皆知的機靈勁在於能叫人把他們當作「朋友」。在行話裡,「朋友」的意思是老練的盜賊,經驗豐富的盜賊,他早已與社會斷絕往來,願意一輩子當盜賊,不管怎樣都一直忠實于高級盜賊的紀律。

  犯罪和發瘋有某些類似之處。在放風院子裡見到附屬監獄的犯人,與在瘋人院的花園裡見到的瘋子,都是同樣情形。他們在散步時都是互相回避,互相投射的至少是怪異的目光,根據他們當時的思想,也可能是兇殘的目光,但從來不是愉快或嚴肅的目光。他們互相認識,又互相懼怕。放風院子裡散步的人由於等待著判決,由於悔恨和憂慮,都顯出瘋人那種驚恐不安的神色。只有久經磨練,經驗豐富的罪犯才顯得鎮定沉著,就像一個生活誠實、良心清白的人顯示出的從容和坦然。

  中等階級的人在這裡是少數的幾個例外,他們犯了罪感到羞恥,不肯走出牢房,所以放風院子裡經常去的人,一般都穿著工人模樣的衣服,主要是長工作罩衣,短工作服和絨布上衣。這些粗劣和肮髒的衣服與他們平庸陰沉的外表,粗暴的舉止--這種舉止由於他們的憂鬱心情終究有所收斂--以及其他的一切,直至這個地方的靜寂無聲,融為一體,使那些為數極少的前來參觀的人感到恐懼和厭惡。只有那些有很硬靠山的人,才能享受來附屬監獄進行研究的這種不可多得的特權。

  在解剖模型室裡,那些下流病症都在蠟人身上顯示出來,人們把年輕人帶到那裡去參觀,使他們行為端正,嚮往聖潔高尚的愛情。同樣,放風院子裡滿是註定要進苦役監獄、上絞刑架和受什麼加辱刑的人;那些雖然內心深處已聽到上天審判的聲音,但可能還不怕上天司法的人,看了附屬監獄和這個放風院子的景象,就會懼怕人間的司法。他們從這裡出去後,會長時間做正直的人。

  雅克·柯蘭下到放風院子時,在那裡放風的人要在「鬼上當」一生中關鍵的一幕裡扮演角色。對這可怕的群體中的幾個主要人物進行描繪,並不是無關緊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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