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交際花盛衰記 | 上頁 下頁
七〇


  卡洛斯·埃雷拉應該單獨關押,因此不必問他是否要求享受「皮斯托爾」,也就是享受法院許可的那種唯一舒適的房間的權利。這些房間位於院子盡頭。以後還要談到這個院子。執達吏和記錄員一起無動於衷地為他辦理了入獄手續。

  「監獄長先生,」雅克·柯蘭用蹩腳的法語說,「您看吧,我快死了。如果可能,請您儘快告訴那位法官先生,我請求他照顧我,給予我犯人最害怕的東西:就是他來到後立刻就審問我,因為我實在忍受不住這種痛苦了。等我一見到他,一切誤會都消除了……」

  所有犯人都說自己的案子被搞錯了。這是普遍規律。你下到監獄去,問一問那些被判刑的人,他們幾乎都說自己是被錯判了,是受害者。所以,所有天天接觸罪犯、被告或已被判刑者的人聽到這句話,只是淡淡一笑,這笑容幾乎不能被人察覺。

  「我可以將您的要求轉告預審法官。」監獄長回答。

  「我將為您祝福,先生……」西班牙人說,抬眼仰望著天空。

  「卡洛斯·埃雷拉一完成登記入獄手續,兩名保安隊警察分別抓住他的兩條胳膊,帶他走過附屬監獄迷宮般的地下室,送進一間牢房。警察身後跟著一個看守,監獄長已指示他將犯人關到哪一間密室。儘管某些慈善家說三道四,這間牢房還是符合衛生條件的,只是不可能與外界聯繫。

  卡洛斯·埃雷拉被送走後,看守、監獄長、登記員、執達吏本人,以及那些警察,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想知道對方的想法,大家臉上顯出疑慮的表情。但是,一看見另一個犯人,所有這些旁觀者又恢復了慣常的不知可否的態度,表面上顯得無動於衷。除了某些異乎尋常的情況外,附屬監獄的職員沒有什麼好奇心,他們眼中的犯人,就像理髮匠眼中的顧客一樣。所以,那些想像中很可怕的手續在這裡辦起來比銀行家的銀錢事務還要簡單,而且辦事員常常比那裡的人還要彬彬有禮。

  呂西安裝出一副垂頭喪氣的有罪的樣子。他任人擺佈,像機器一樣聽人操作。從楓丹白露上車後,詩人便思考自己的墮落,心想贖罪的鐘聲已經敲響。他臉色蒼白,精神萎靡,對他外出期間艾絲苔那裡發生的一切,他一無所知。他只知道自己是一個越獄苦役犯的親密朋友。這種境況足以使他看到比死亡更為可怕的災難。他想出了一個辦法,那就是自殺。他希望無論如何不要受辱。這種恥辱像惡夢中的怪異景象,他已經依稀看到了。

  雅克·柯蘭作為這兩個犯人中最危險的一個,被投人一間全部用大石塊砌成的單人牢房。這間牢房位於大廈圍牆內檢察長辦公室所在的那一側,從一個內部小院採光。這個小院是女犯牢房的放風院子。呂西安是從同一條路被帶進來的。根據預審法官的命令,監獄長對他予以照顧,將他關在跟皮斯托爾毗鄰的一個單間內。

  一般來說,從來沒有與司法部門打過交道的人,對於被關押在單身牢房會產生非常悲觀的想法。一想到刑事司法,就會想到古代那些概念,諸如嚴刑拷打,損害犯人健康的監獄,滲著淚水的冰冷的石牆,粗暴的獄卒,粗劣的飲食,伴隨著這種悲劇而必然發生的附帶事件。不過,在這裡指出下列事實並非沒有益處:這些言過其實的情況只存在戲劇舞臺上,法官、律師、出於好奇而前來訪問或觀察監獄的人對這種說法只會付之一笑。不過,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監獄條件確實很惡劣。確定無疑的事實是:路易十三和路易十四時代,原最高法院管轄期間,犯人被胡亂扔進原邊門上方一間中二層牢房內。監獄是一七八九年革命聲討的罪行之一。只要看看王后和伊麗莎白夫人的黑牢,就會對過去的法院做法感到深痛惡絕。今天,如果說仁慈給社會造成了無法估量的禍患,它畢竟給個人帶來了一點好處。我國的刑法法典應該歸功於拿破崙。民法法典的有些部分急需修改。刑法法典勝過民法法典,它是如此短暫的統治時期樹立的一座豐碑。這部新的刑法結束了犯人無窮的痛苦。社會上層人士一旦落入司法部門,精神上會受到可怕的折磨,但是除了這一點,可以肯定地說,司法行動非常溫和而簡單,這是人們所意想不到的。被控告的人、被拘留的人,當然沒有像住在自己家裡那麼舒適,但是巴黎監獄中都有生活的必要用品。當然,由於人們心情沉重,生活附屬用品也就失去了通常的意義。皮肉是從來不會受苦的。由於精神處於高度緊張之中,即使在所處環境中遇到什麼不便或粗暴行為,大概也能忍受過去。應該承認,特別是在巴黎,無辜者會很快獲得釋放。

  呂西安走進他的單人牢房,發現與他來巴黎後在克呂厄旅館住的第一個房間完全一樣。一張床,就像拉丁區最低檔的配有家具的旅館裡的床;幾把椅子,裡面充填著稻草;還有一張桌子,幾件日常器物。這些就是這類房間的全部用具了。如果兩名犯人脾性溫和,他們的罪行屬￿不太可怕的那種,諸如偽造文書和破產倒閉之類,那麼往往將這兩人關在一間屋子內。呂西安的純潔無邪的起點,與他極度羞恥而墮落的終點非常相似,他身上留存的最後一點詩人氣質對此感受強烈,於是這個倒黴的人撲簌簌地掉下了眼淚。他痛哭了四個小時,表面上像座石頭雕像無動於衷,而內心卻為自己的一切希望的破滅而悲痛不已。他要在社會上出人頭地的全部野心已被打得粉碎,他的高傲已化為烏有,雄心勃勃,情意蜜蜜,幸福美滿,花花公子,巴黎青年,著名詩人,聲色犬馬,特權享受,這一切所代表的「自我」已被全部葬送了!他像伊卡洛斯似地摔下來,跌得粉身碎骨。

  ﹡伊卡洛斯:希臘神話中,代達羅斯的兒子。他和父親一起被關在克裡特的迷宮裡,父子二人身上裝著用羽毛和蠟制的雙翼逃出克裡特,他由於忘記父親的囑咐,飛近太陽,蠟翼遇熱融化,墜海而死。

  卡洛斯·埃雷拉呢,當牢房裡只留下他一個人時,他便像植物園籠子裡的白熊一樣,在那裡轉來轉去。他仔細察看了房門,肯定除了窺視孔以外,門上沒有任何孔洞。他試探一下每一面牆,望望通風的氣眼,一縷微弱的光線從那裡透進來。他自言自語說:「我很安全!」

  ﹡巴黎植物園中也有各種動物。

  他坐到一個牆角裡。在那裡,看守把眼睛貼到裝有鐵條的窺視孔上也不能瞧見他。然後,他摘下假髮,迅速揭下假髮裡邊的一張紙條。這紙條與頭部接觸的一面已經非常髒汙,仿佛成了假髮上的表皮。即使比比一呂班想到要掀開這假髮,以便辨認西班牙人與雅克·柯蘭原是一個人,他也不會對這一紙條產生疑心,因為它太像假髮的組成部分了。紙條的另一面還很白,很乾淨,可以寫幾行字。揭下這紙條是一件困難和細緻的活兒,他在拉福爾斯監獄裡就開始做了。兩個小時是不夠的,前一天他已在這上頭花了半天時間。犯人開始裁掉這張寶貴紙片的邊緣,使它成為能寫四五行字的寬度,再把它分成幾段。然後,他潤濕紙上的阿拉伯樹膠層,靠著這膠水,他重新把紙貼上去,放在這特殊的儲藏器中。他在一絡頭髮中找出一段大頭針粗細的鉛筆芯,那是蘇斯商店最近的產品,他是用膠水把它粘在頭髮上的。他取了一段,長短既能寫字,又能放進耳朵裡。這些準備工作完成得迅速而穩妥,這種本領是猴一樣靈巧的老苦役犯所特有的。雅克·柯蘭坐在床沿上,開始考慮對亞細亞發什麼指示。他確信路上一定會遇到她,他把希望寄託在這個能幹的女人身上。

  「在對我作初步審訊時,」他心裡捉摸著,「我裝作西班牙人,法語講得很蹩腳,提出享有外交特權,受西班牙大使保護,對所問事情一概不懂,再加上身體衰弱,長籲短歎,還要說一通垂死者的廢話。就立足於這塊陣地吧!我的證件都是合乎規定的。亞細亞和我,我們一定要把卡繆索先生吃掉,這傢伙並不厲害。不能忘記呂西安,要給他鼓勵,無論如何要跟他接上頭,給他制訂一個行動計劃,否則他會把自己供出去,把我供出去,那一切都完了!……一定要在審訊他之前,教他學會怎麼說話。另外,我還要有一些證人,以維持我的教士身份!」

  這就是兩個犯人的身體和精神狀況。此時此刻,他們的命運取決於卡繆索先生。卡繆索是塞納省第一審法庭的預審法官,在刑法賦予他的這段時間裡,有關他們生活中細枝末節的是是非非,都由他說了算。只有他能准許指導神甫、附屬監獄的醫生或其他人與他們聯繫。

  人間任何權勢,無論是國王、掌璽大臣,還是首相,都不能侵犯一位預審法官的權力。什麼都不能阻止他,不能指揮他。這是一位至高無上,只服從自己良心和法律的人。在哲學家、慈善家和政論家不斷忙於縮小各種社會權力的今天,我國法律賦予預審法官的權力也成了攻擊的對象。由於這些法律幾乎都通過這一權力來實施,這種攻擊也就變得越發激烈。不過也得承認,這一權力是過分了。然而,每一個理智健全的人都會認為,這種權力應該不受侵犯。在某種情況下,可以廣泛使用擔保,使這一權力的實施變得溫和一些。陪審團(這是令人敬畏的最高司法職務,它的成員只應是選舉產生的社會名流)缺乏明智,軟弱無能,這就已經大大動搖了社會基礎,如果再摧毀支撐我們刑法的這根柱子,社會就有崩潰的危險了。判決前的預防性拘留是這種可怕而必要的權力之一,它所造成的社會危險被它本身的重要意義抵償了。另外,對法官的不信任是社會解體的開端。請你們砸爛這一機構,再在其他基礎上將它重建,請你們像大革命以前那樣要求法官提供大量財產擔保;可是,請你們相信,不要用這種方式造出一種社會形象而無視這個社會。如今的法官跟公職人員一樣領取工資,大部分時間裡過著貧窮的生活。他們用一種傲慢取代了昔日的尊嚴,在與法官一樣平等的所有人看來,這種傲慢似乎不可容忍,因為傲慢是一種沒有依據的尊嚴。當今司法機構的弊病正在這裡。如果法國分成十個司法管轄區,也許還能推出一些必須擁有大量財產的法官;如果分成二十六個管轄區,那就不可能推出這樣的法官了。在預審法官的權力實施中,唯一可以要求改進的地方,就是恢復拘留所的權力。羈押期間,個人生活習慣不應受到任何影響。巴黎的拘留所應該修建、裝備和佈置成另一種形式,使公眾對被拘留者的處境的看法發生重大改變。法律是好的,是必要的;執法卻很糟糕。民意是根據法律的執行來評價法律的。法國的公眾輿論譴責被羈押的人,卻為被告恢復名譽,這是難以解釋的矛盾,也許淵於法國人根深蒂固的愛作對的性格。巴黎公眾這種不合邏輯的態度是釀成這一悲劇結局的原因之一,人們可以看到,這甚至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要瞭解一個預審法官辦公室裡出現的那種可怕場面的秘密,要充分認識被羈押者和法官之間交戰雙方各自的形勢--鬥爭的目標是,被羈押者不肯吐露真情,而法官卻要追根究底,所以監獄的行話裡,法官被十分恰當地稱作「好打聽」--就絕對不要忘記,被關押在單人牢房裡的犯人對十之七八由公眾所形成的公眾輿論說些什麼是一無所知的,對警察局和法院掌握些什麼也完全不清楚,對報紙就犯罪情況發表的極少情況也根本不知道。所以,給在押犯一點信息,就像亞細亞剛剛通知雅克·柯蘭關於呂西安被捕的信息,無異于向一個即將淹死的人投去一條救命的繩子。由於這一原因,如果沒有這種信息,人們就會看到一次圖謀將告失敗,這個苦役犯也會因此而完蛋。造成恐怖有三個原因:囚禁、沉默和悔恨。上述關係說清楚了,最不易激動的人也會對這三個原因所產生的結果膽戰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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