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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第一輛囚車載著雅克·柯蘭。當它駛到聖冉拱廊這狹窄而陰暗的通道時遇上交通阻塞,車子不得不在拱廊下停住。犯人的眼睛透過鐵絲網像紅寶石似地炯炯發光,儘管前一天他還在裝作生命垂危,連拉福爾斯監獄長都以為必須為他請醫生。這時候,警察和執達吏都沒有回頭看望他們的「顧客」,他那雙光芒四射的眼睛可以到處瞄睃,說著明白無誤的語言,像波皮諾先生這樣精明的預審法官一定會認出他就是讀聖的苦役犯。「生菜籃子」一駛出拉福爾斯監獄大門,雅克·柯蘭便一路留意,注視周圍的一切。儘管車子走得很快,他還是用貪婪的目光全面掃視路旁所有房舍,從頂層直到底層。他觀看每一個行人,對他們進行分析。他能抓住大量事物和眾多行人之間的細微區別,連上帝對自己的每個造物的才能如何,要達到什麼目的,都沒有他瞭解得清楚。他懷著希望,像賀拉斯家族最後一個人那樣手持利劍,等待別人前來救援。除了這個身陷囹圄的馬基亞維裡外,別的任何人都會覺得這一希望是那樣渺茫,所以也就聽之任之了。所有的罪犯都會這樣做。巴黎的司法和警察當局對犯人看管極為嚴厲,尤其像對呂西安和雅克·柯蘭這樣被單獨關押的犯人,他們中間沒有人會想到進行反抗。人們很難想像一個犯人如何突然落入與世隔絕的狀態:逮捕他的警察、審問他的警察分局局長、將他帶往監獄的人、將他投入人們所說的黑牢的監獄看守、架著他的雙臂把他裝進「生菜籃子」裡的人,所有這些人,從他被捕那一刻起,都聚集在他的周圍,要麼一言不發,要麼記下他所說的話,向警察局或法庭報告。這種外界與犯人之間一下于形成的完全隔絕,會極大擾亂犯人的官能,使他的精神極度沮喪,特別是對於一個已往經歷中從未接觸過司法行為的人來說更是如此。司法當局有沉默的高牆和冷若冰霜的官員作幫手,犯人與法官的較量就更為可怕了。

  ﹡指高乃依的《照德》中描寫的英雄家族。
  ﹡馬基亞維利(一四六九—一五二六),意大利政治家,權謀家,主張為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


  然而,雅克·柯蘭,或者說卡洛斯·埃雷拉(必須根據不同環境用這個或那個名字稱呼他),對警察、監獄和法院這一套早就了如指掌。所以,這個施展詭計、拖人下水的老手使出渾身解數,拿出非凡絕倫的表演手段,裝出一副無辜者的驚異和幼稚相,並給法官演了一幕生命垂危的喜劇。正如大家已經看到的,亞細亞這個見多識廣的洛屈斯特讓他吃了藥效緩和的毒藥,使之產生了這種患上致死病症的假像。由於發生了這突如其來的中風,卡繆索先生的行動,警察分局局長的行動,以及檢察官的審問活動都被取消了。

  當人們把他從閣樓抬下來的時候,他全身可怕地抽搐著。卡繆索先生見這位所謂教士飽受痛苦的模樣,嚇得大叫道:「他服毒了!」

  四個警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卡洛斯神甫從樓梯抬到艾絲苔的臥室。所有的法官和警察都已經聚集在那裡。

  「如果他有罪,這便是他最好的做法。」檢察官說。

  「那麼,你是相信他病了……」警察分局局長問。

  警方總是懷疑一切。人們可以猜測到,這三位執法人員當時交頭接耳嘀咕了一陣,雅克·柯蘭從他們的表情中揣摸到他們悄悄談話的含意,於是加以利用,使逮捕時的簡單審問無法進行或變得毫無意義。他含含糊糊地說了幾句話,西班牙語和法語混在一起,誰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拉福爾斯監獄保安隊長(這是「保安警察縱隊隊長」的簡稱)比比一呂班從前曾在伏蓋夫人的平民膳宿公寓逮捕過雅克·柯蘭。這位隊長當時正在外省出差,一位被指定作比比一呂班接替人的警察行使他的職務,而他不認識這個苦獄犯。所以,雅克·柯蘭的那套花招一開始便能得逞。

  比比-呂班原來也是苦獄犯,曾與雅克·柯蘭同時坐牢,但卻是他的私敵。這種敵意之所以產生,是因為雅克·柯蘭與他爭吵中始終佔據上風,而且「鬼上當」對待他的這個夥伴盛氣淩人。另外,在十年中,雅克·柯蘭是那些被釋放的苦獄犯的保護人,是他們在巴黎的首領和謀士,是他們的代理人,因而也成了比比-呂班的仇敵。

  雅克·柯蘭雖然被單獨監禁,他仍然指望他的左右手亞細亞能保持對他的絕對忠誠,機智地為他效勞,也許帕卡爾也能如此。他的這位細心的副手一旦將盜竊的七十五萬法郎藏匿好,又能來聽候他的吩咐,這該叫他多麼高興。這就是他為什麼聚精會神密切注視路途上一切動靜的原因。事情也真奇怪,這種希望即將完全變成現實。

  聖冉街拱廊的兩堵大牆離地六尺高的牆面總是覆蓋著污泥,那是路旁陰溝濺起的污泥。行人為了躲避川流不息的馬車和手推車的所謂「輪腳」的碰撞,只好走到牆腳石後邊去,那些牆腳石也早被車輪轂撞得破爛不堪了。採石工人的大車在這裡不止一次壓壞過粗心大意的行人。巴黎的許多區在很長時間內都是如此。這一細節能使人明白聖冉街拱廊是多麼狹窄,而且是多麼容易被堵塞。如果一輛出租馬車從沙灘廣場進入這裡,同時有一個果蔬商販推著裝滿蘋果的小車從馬特魯瓦街過來,那麼第三輛車的突然出現就會引起阻塞。行人慌張地避開,尋找一塊能保護他們不受車輪我軋傷的牆腳石。這牆腳石很長,後來通過法律才把它們截短。

  「生菜籃子」到達這裡時,拱廊街正被一個果蔬商販堵住。奇怪的是,儘管水果店數量不斷增加,這種推車商販在巴黎城中依然存在。雖然這個女商販面目醜陋,散發著犯罪的氣味,但她確實是個沿街叫賣的女商販,如果那時設立了城市警察,他也會讓她推車過去,而不要求她出示營業執照。她頭上包著一塊破舊方格布頭巾,野豬毛似的頭髮一撮撮地露在外面倒豎著。通紅的脖子滿是皺痕,叫人厭惡。方圍巾無法完全蓋住她那經受風吹日曬、泥裡滾土裡爬而變成古銅色的皮膚。連衣裙好像是破舊的帷幔。腳上的鞋怪模怪樣,使人以為它在嘲笑滿是斑痕的面孔和破爛的連衣裙。再看那胸前的圍裙,成了什麼樣子……比膏藥還要髒!這衣衫襤樓令人厭惡的流動小販,敏感的人十步之外就能聞到她的嗆人氣味。她的那雙手肯定參加過無數次收割莊稼的活兒!這個女人要麼來自德國的巫魔夜會,要麼來自乞丐收容所。可是,再瞧瞧她的目光!……當她的眼睛射出的磁鐵般吸引人的光芒與雅克·柯蘭的目光相遇並勾通含意時,那眼中蘊含著多少大膽的智慧,蘊含著多少勃勃生機!

  「靠邊,老東西!……」車夫用嘶啞的聲音嚷著。

  「你不是要撞死我嗎,給斷頭臺趕車的!」她回答說,「你的貨還不如我的貨呢!」

  女商販試圖退到兩塊牆腳石之間,以便給馬車讓道。就在這時候,她把道路堵住了片刻,這是執行她計劃的必要時間。

  「哦,亞細亞!」雅克·柯蘭心裡說,他立刻認出了他的同夥,「一切順利。」

  車夫一直跟亞細亞罵罵咧咧。車輛在馬特魯瓦街越積越多。

  「哎!……貝凱雷菲爾馬蒂,蘇尼拉,維德萊姆!……」亞細亞老婆子用街上小販特有的伊利諾斯州的口音喊著,這口音使話語全然走了樣,成了只有巴黎人才能聽懂的象聲詞。

  街上熙熙攘攘,擠到一塊兒的車夫吆喝著,誰也不會去注意這聽起來頗似小販的粗野的叫賣聲。然而,這叫聲對雅克·柯蘭來說卻清晰可辨,它是用走調的意大利語和普羅旺斯語混合起來的約定的隱語,傳到雅克·柯蘭耳朵裡的是這樣一句可怕的話:「你的可憐的孩子已經被捕。我在這裡照應你。你很快會再次見到我……」

  雅克·柯蘭盼望能與外界勾通消息。正當他為戰勝了司法人員而感到無限欣喜時,聽到這話猶如當頭挨了一棒。換了別人,也許就被打死了。

  「呂西安被捕了!……」他心裡想,差點兒昏過去。這消息對他來說,比起他的上訴被駁回,他被判處死刑,還要可怕。

  這兩個「生菜籃子」現在正向河堤方向駛去。在這兩輛囚車向附屬監獄行進的時候,我們來介紹一下這座監獄,何況這則故事的情節發展也要求這樣做。

  附屬監獄是個歷史性名稱。它的名稱很可怕,它的實質更加可怕。它與法國歷次革命,尤其與巴黎的歷次革命緊密相關。大部分重要案犯都在這裡關押過。如果說巴黎所有古跡中它是最重要的,那麼社會上層的人對它也最不瞭解。這段歷史性的題外話雖然極為必要,但也得長話短說,要與奔馳的「生菜籃子」一樣飛快結束。

  這座建築的烏黑的高牆伴隨著三座圓錐形高大塔樓,其中兩座幾乎連在一起,形成人稱眼鏡堤岸的陰沉神秘的一景。不管是哪一個巴黎人,哪一個外國人或外省人,即使他在巴黎只停留兩天,他也會看到這幢建築物。這個堤岸從匯兌橋下方開始,一直延伸到新橋。另一側有一座方形塔樓,也就是人們所說的鐘樓,聖巴爾泰勒米之夜的信號便是從這裡發出的。這座塔樓幾乎與聖雅克屠宰場的鐘樓一樣高,它是司法大廈的起點,也是這個河堤的堤角。這四座塔樓,這些高牆,都蒙著黑糊糊的裹屍布,巴黎朝北的牆面都是如此。堤岸中段,從荒涼的拱廊開始,建有一些私人房屋。亨利四世時代造了新橋,私人建築的範圍也就被限定了。王家廣場與王妃廣場極其相似,屬￿同一建築體系,磚牆四周砌有連接成鎖鏈狀的大塊石頭。這拱廊和阿爾萊街標誌著司法大廈的西界。過去,巴黎警察局,最高法院的前幾任院長官邸,都附屬于司法大廈。審計法院和審理間接稅案件的最高法院也在這裡,與最高法院即王國法院在一起。人們可以看到,大革命以前,司法大廈處於今天人們所追求的與其他地方隔絕的狀態。

  ﹡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三至二十四日夜間,查理九世下令在巴黎和外省殺死新教徒約三千人,史稱聖巴爾泰勒米之夜。

  這個方形地帶,這個由房屋和高大建築組成的島上,有聖夏佩爾教堂,它是聖路易島上珠寶匣中最為光彩奪目的寶石。這塊地方是巴黎的聖地,是神聖地帶,是珍藏聖物的場所。當初,這塊地方原是第一座完整的城池,王妃廣場的所在地本是一片草場,附屬于王家領地,那裡有一台鑄幣機。通向新橋的那條街名叫錢幣街,這個名字便由此而來。三座圓形塔樓中的第二座名叫銀錢塔樓,它的名字也來源於此,這似乎證明最初這裡曾鑄造過錢幣。那著名的鑄幣機在巴黎老地圖上還能找到,它似乎晚于司法大廈內鑄幣的時間,大概是鑄幣技術臻于完善的產物。第一座塔樓幾乎緊貼著銀錢塔樓,叫蒙哥馬利塔。第三座最小,但它是三座中保存最完好的一座,因為還留著雉堞。它叫蓬貝克塔樓。聖夏佩爾教堂和這四座塔樓(包括鐘樓)清晰地界定了從墨洛溫王朝的王族開始直到瓦盧瓦王族修建第一所房屋之前這座宮殿的占地範圍,也就是土地管理局職員所說的周邊。但是,在我們看來,以及從後世的演變來說,這座宮殿更集中地代表了聖路易時代。

  查理五世最先把這座宮殿讓給了當時新設立的最高法院,他在巴士底獄的庇護下,遷往著名的聖波爾大廈居住,以後又在這座大廈後面修建了圖爾奈勒宮。在瓦盧瓦王朝末代王族統治期間,王權又從巴士底遷住羅浮宮。羅浮宮也就成了這個王朝的第一個巴士底獄。法國歷代國王的第一個住所是聖路易宮,後來只保留「宮殿」的稱呼,說明這是最華美的宮殿。現在這座宮殿已經埋在司法大廈下面,成了它的地下室。這是因為這座宮殿像巴黎聖母院大教堂一樣建築在塞納河上,它修建得非常精巧,塞納河的最高水位也只能勉強覆蓋它的最下層臺階。時鐘堤岸高出這些古建築二十尺左右,車輛便在這三座塔樓粗大柱子的柱頭高度上行駛。昔日,這些塔樓的高貴氣派該與宮殿的壯麗典雅相互輝映,構成水上美景。時至今日,這三座塔樓在高度上仍然能與巴黎那些最高的歷史古跡媲美。當人們登上先賢詞的頂塔,眺望這遼闊的都城時,王宮與聖夏佩爾教堂在如此眾多的紀念性建築物中仍然顯得最為壯觀。如今,你在司法大廈寬廣的休息廳中踱步時,你便是走在我國歷代國王居住的這座宮殿上。這座宮殿曾是建築奇觀,至今在智慧的詩人眼中,仍然如此。詩人來到這裡端詳附屬監獄,同時對宮殿進行研究。哎!附屬監獄侵入了國王的宮殿。看到在這座將十二世紀的拜占庭式、羅曼式和哥特式的古老建築風格融為一體的瑰麗殿堂中,怎樣修建沒有陽光和空氣的牢房、斗室、過道、住宅和房間時,人們會感到何等痛心!這座宮殿屬￿第一時期宏偉的法國史,就像布盧瓦城堡屬￿第二時期宏偉的法國史一樣。在布洛瓦城堡(見哲學研究《卡特麗娜·德·美第奇研究》)的一個庭院裡,你可以欣賞到布洛瓦伯爵們的城堡,路易十二的城堡,弗朗索瓦一世的城堡和加斯東的城堡。同樣,在附屬監獄,就在同一圍牆內,你可以找到法國早期各王族的建築特徵,在聖夏佩爾教堂可以看到聖路易時代的建築。如果你能出幾百萬,如果你想拯救巴黎的搖籃,歷代國王的搖籃,並設法使巴黎和朝廷擁有一座與法國相稱的宮殿,你要除了建築師外再請一兩位詩人,這是向市政管理提出的忠告。這是在開始行動之前需要花幾年時間進行研究的一個問題。再有一兩座像芝麻菜監獄這樣的監獄,聖路易官就得救了。

  ﹡即加斯東·德·奧爾良。
  ﹡這裡是指大芝麻菜監獄,一八三七年建成,關押苦役犯和死刑犯。它位於小芝麻菜監獄對面。今已拆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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