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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勒繆基尼埃過了一會兒來了,說他主人隨後就到。克拉埃太太不停地望著會客室的門,可是她丈夫等儀式結束後才露面。德·索利神甫和孩子們圍在垂危女子的床頭。約瑟芬見丈夫進來,臉紅了,幾滴眼淚順著面頰往下淌。

  「剛才你大概正要分解氮,」她對他說,天使般的溫柔令在場者不寒而慄。

  「已經分解了,」他神情快活地大聲說,「氮含有氧和一種性質無法估計的物質,很可能是……」

  響起一陣反感的低語打斷了他的話,並使他清醒過來。

  「人家告訴我什麼來著?」他又說,「難道你病得更重了?出了什麼事?」

  「先生,」氣憤的德·索利神甫附在他耳邊說,「您妻子快死了,是您把她殺死了。」

  德·索利神甫不等他回答,抓住埃瑪紐艾爾的胳臂出去了,孩子們跟在後面,一直把他送到院子裡。巴爾塔紮爾有如五雷轟頂,望著妻子掉下了幾滴眼淚。

  「你快死了,是我殺死了你,」他大聲說,「他講的是什麼話?」

  「我的朋友,」她接口說,「我只靠你的愛活著,而你在不知不覺中奪去了我的生命。」

  「你們走開,」孩子們進來時克拉埃對他們說,「難道我有一刻停止過愛你嗎?」他又說,一邊在妻子床頭坐下,執起她的雙手吻著。

  「我的朋友,我一點也不責怪你。你曾使我幸福,而且太幸福了;我受不了我們結婚之初那段充實的日子和近來那些空虛的、你好象換了一個人的日子的對比。感情生活,一如物質生活,有它的活動。六年來,你對愛情,對家庭,對一切締造我們幸福的東西心如死灰。我不和你談屬￿年輕人特權的那種幸福,它在人生之秋是應該停止的;但是它留下哺育心靈的果實,無限的信任,溫和的習慣;可是,你從我這兒奪走了我們這個年齡的珍寶。我走得很及時!我們根本沒有在一起生活,你向我隱瞞自己的思想和行動。你究竟是怎樣走到怕我這一步的?我曾經對你有過一句責備的話,一個責怪的眼神,一個指責的動作嗎?好吧,你賣了你最後的一批畫,甚至賣了地窖的酒,你又以你的財產作保借債,但一個字也沒對我說。啊!我厭惡生活,因此將棄世而去。如果你犯錯誤,如果你盲目地繼續做辦不到的事,我不是向你表示過,我心中有足夠的愛可以愉快地分擔你的錯誤,始終走在你的身邊,哪怕你把我領上罪惡之路?你對我愛得太深了,這是我的榮耀,也是我的痛苦所在。我的病拖了很久,巴爾塔紮爾!自從你在我即將咽氣的這個位置向我證明你與其說屬￿家庭,不如說屬￿科學的那日起,我就得了病。現在你妻子死了,你自己的財產耗盡了。你的財產和你妻子是屬￿你的,你可以自由支配;但從我撒手人寰的那一天起,我的財產將是你子女的財產,你一文也不能取。那時你將怎麼辦呢?現在,我必須對你講真話,垂危的人是看得遠的!你把那該詛咒的激情當作了你的生命,今後抵銷它的力量在哪兒呢?如果你為這激情犧牲了我,那麼你的子女在你眼中將是無足輕重的,因為講句公道話,我應該承認你喜歡我甚於一切。兩百萬和六年的工作扔進了這個無底洞,而你還什麼也沒有找到……」

  聽到這話,克拉埃雙手抱住白髮蒼蒼的頭,掩住了臉。

  「你將僅僅為自己找到恥辱,為子女找到貧困,」奄奄一息的女子又說,「大家已經戲稱你點金術士克拉埃,今後將叫你瘋子克拉埃!我呢,我是信任你的。我知道你偉大,有學問,才氣橫溢;但對凡夫俗子,天才就象瘋癲。光榮是死者的太陽;在你生前,你將象一切偉人那樣不幸,並使你的子女破產。我沒有看到你出名就走了,你的名望本來可以使失去了幸福的我感到慰藉。好吧,親愛的巴爾塔紮爾,為了減少死亡的辛酸,我必須能夠確信我們的孩子將有一口麵包吃;但是什麼也不能,就連你也不能打消我的不安……」

  「我起誓,」克拉埃說,「要……」

  「別起誓,我的朋友,免得你不信守誓言,」她打斷他說道。「你本應保護我們,七年來卻沒有盡到責任。科學是你的命根子。偉人既不能有妻子,也不能有兒女。獨自走你們貧困的路吧!你們的美德不是凡夫俗子的美德,你們屬￿世界,不能屬￿一個女人或一個家庭。你們象大樹一樣吸幹了你們周圍土地的水份!我,這株可憐的植物,我沒能長得足夠高,只及你生命的一半便奄奄一息。我一直在等這最後的一天好把這些可怕的想法告訴你,它們是我在痛苦和絕望的點撥下才發現的。照顧一下我的孩子們吧!但願這句話在你的心裡迴響!我會對你一直說到咽最後一口氣。妻子已經死了,你看見了吧?你慢慢地,一步步地剝奪了她的感情,她的樂趣。唉!如果沒有你無意間對我的這份殘酷的關心,我哪能活這麼久?但這些可憐的孩子們,他們沒有拋棄我!他們在我的痛苦旁長大,做母親的已經活得太久了。照顧照顧我們的孩子們吧。」

  「勒繆基尼埃,」巴爾塔紮爾用雷鳴般的聲音叫道。老男僕即刻出現了。「去把上面的機器,儀器,一切都毀掉;做時要小心,但把一切都砸碎。我放棄科學啦!」他對妻子說。

  「太晚了,」她望著勒繆基尼埃補了一句。「瑪格麗特,」她嚷道,覺得自己正在死去。瑪格麗特出現在門口,見母親兩眼翻白,不禁尖叫了一聲。「瑪格麗特!」垂危女子重複道。

  這最後一聲叫喊包含著對女兒如此強烈的召喚,賦予她那樣大的權威,以致這喊聲就是整整一篇遺囑。驚恐萬分的家人跑來了,眼瞧著與丈夫談話時用盡了最後氣力的克拉埃太太咽了氣。巴爾塔紮爾和瑪格麗特一動也不動,她在床頭,他在床腳,他們無法相信這位惟獨他倆瞭解全部美德和永不枯竭的溫情的女子已經死了。父女倆交換了一個思緒萬千的沉重目光:女兒在評判父親,父親覺得女兒是復仇的工具,已經在發抖。儘管妻子充溢他一生的愛的回憶大量湧入他的記憶,賦予死者最後的話一種他將永遠聆聽其聲音的神聖權威,但是巴爾塔紮爾懷疑他的過於軟弱的心能否戰勝他的天才;接著,他聽見一陣可怕的激情的轟鳴,向他否認他的悔恨的力量,使他對自己感到害怕。等這女子辭世以後,每個人才明白克拉埃原來有一個靈魂,而這靈魂已不復存在。家人們悲痛欲絕,關閉了會客室,高尚的約瑟芬似乎在裡面復活了,誰也沒有勇氣走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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