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絕對之探求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這聲平地驚雷必然在廚房裡引起反響。約賽特和瑪爾塔兩人對克拉埃太太和她的女兒們忠心耿耿,她們懷有的唯一親情受到了打擊。「太太快死了,先生要把她殺死了,快燒芥末洗腳水!」這些可怕的字眼引得約賽特對勒繆基尼埃痛駡了好幾句。勒繆基尼埃冷冰冰的,無動於衷,坐在桌子一角吃東西,光線透過他面前的窗戶從院子射進廚房,廚房乾淨得象一位愛打扮的年輕女子的小客廳。

  「結局只該如此,」約賽特望著男僕說道,她爬上凳子,從閣板上取下一隻象金子般閃閃發光的小鍋。「有哪個母親能夠不動聲色,瞧著父親鬧著玩似的把象先生那樣多的家產燴成一鍋涮腸水呢?」

  約賽特頭戴一頂褶襇飾邊的圓帽,頗似德國雕的胡桃夾子人頭。她朝勒繆基尼埃投去尖利的目光,那雙佈滿血絲的小眼睛的綠顏色使這目光幾乎浸滿毒汁。老男僕用一個和不耐煩的米拉波①相稱的動作聳了聳肩膀,然後把一片撒滿蔥花之類調味品的黃油麵包塞進大嘴裡。

  「與其找先生麻煩,太太不如給他錢,我們大家很快就會富得在金子堆裡打滾!我們只差一個小銅子就找到……」

  「那你為什麼不把你的兩萬法郎存款送給先生呢?他是你的主人啊!既然你對他的所作所為那樣有把握……」

  「你對這事一竅不通,約賽特,燒你的水吧,」弗朗德勒人打斷廚娘的話答道。

  「我知道得清清楚楚,這兒原來有一千馬克的銀器,你和你主人把它們化成了水,如果任你們這樣搞下去,你們會把五個蘇變成六個勃郎②,很快什麼也剩不下了。」

  ①米拉波(1749—1791),法國大革命時期的著名演說家,作家,第三等級的代表。

  ②勃郎,法國舊時輔幣,五個蘇相當於十二勃郎。「把五個蘇變成六個勃郎」即破產之意。

  「而先生呢,」突然來到的瑪爾塔說,「會殺死太太,以便擺脫一個拉住他,阻止他吞掉一切的女人。他被魔鬼附了身,這明擺著!你幫助他,繆基尼埃,至少要冒靈魂不能得救的危險,如果你有靈魂的話,因為這裡人人悲痛萬分的時候,你卻象塊冰似的無動於衷。這些小姐哭成了淚人兒,快去請德·索利神甫先生吧。」

  「我要為先生做事,整理實驗室,」男僕說,「埃斯坎香區離這兒太遠,還是你去吧。」

  「瞧瞧這個怪物!」瑪爾塔說,「誰給太太洗腳呢?你想讓她死掉嗎?她的血氣上了頭。」

  「繆基尼埃,」剛從德·索利先生家回來的瑪格麗特來到廚房前面的房間說,「你去請大夫皮耶坎先生趕緊來這兒。」

  「哎!你去呀,」約賽特說。

  「小姐,先生叫我整理實驗室,」勒繆基尼埃一邊回答,一邊朝兩個女人轉過身來,神情專橫地注視著她們。

  「父親,」瑪格麗特對正下樓來的克拉埃先生說,「你不能給我們留下繆基尼埃派他進城嗎?」

  「你去呀,下賤的中國佬①,」瑪爾塔聽見克拉埃先生要勒繆基尼埃聽他女兒的吩咐時說道。

  ①在法語中,「中國佬」常帶嘲諷甚至侮辱之意。

  貼身男僕對這家人缺乏忠心,是這兩個女人和勒繆基尼埃之間發生口角的主要原因,而他的冷漠更激發了約賽特和老陪媼的依戀之情。這場表面上氣量狹小的爭鬥,後來在這個家庭需要救援對付不幸的時候,對它的前途產生了巨大影響。巴爾塔紮爾又變得那樣心不在焉,沒有覺察約瑟芬的病況。他把冉抱到膝頭,無意識地顛著他玩,心裡想著從此他有可能解決的問題。他見人家給妻子端來了洗腳水,她沒有力氣從她躺著的安樂椅裡站起來,一直呆在會客室。他甚至望著兩個女兒照顧她們的母親,卻不想想她們這樣熱心照料的原因。當瑪格麗特或冉想講話的時候,克拉埃太太向他們指指巴爾塔紮爾要求保持肅靜。這樣的場面令瑪格麗特深思,她處於父母之間,人已經長大,有足夠的理智評判父母的言行。在家庭內部的生活中,有些時候子女會自覺或不自覺地成為父母的法官。克拉埃太太明白這種局面的危險。出於對巴爾塔紮爾的愛,她努力在瑪格麗特心目中,為一個目光準確的十六歲女孩可能看出來的父親的過錯開脫。克拉埃太太在這種場合對巴爾塔紮爾表示的崇敬,躲在一旁以免打擾他沉思的謙恭,使孩子們對父親的威嚴留下了幾分恐怖的印象。但是這種忠誠不管多麼有感染力,卻更增加了瑪格麗特對母親的欽佩,日常生活的變故尤其把她和母親緊密地聯繫在一起。這種感情建立在對苦難的某種預知上,而造成苦難的原因自然會令一個姑娘家憂心忡忡。任何人間的力量都不能阻止瑪爾塔或約賽特偶爾漏出的一句話向瑪格麗特揭示四年來這家人境況的根源。儘管克拉埃太太守口如瓶,女兒仍然不知不覺地,緩慢地,順藤摸瓜地發現了這場家庭悲劇神秘的來龍去脈。瑪格麗特即將在一定的時間內成為母親的活躍的心腹,並在這出活劇收場時變成最令人生畏的法官。因此克拉埃太太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瑪格麗特身上,努力把自己對巴爾塔紮爾的獻身精神傳授給她。她在瑪格麗特身上看到堅定和理智,想到她死後女兒替代她管理家政時可能與巴爾塔紮爾發生鬥爭,不禁不寒而慄。這可憐的女人對她撒手人寰的後果比對死亡本身還要擔心。

  她對巴爾塔紮爾的關懷表現在她剛剛採取的決定中。她允許丈夫支配他自己的財產,保證了他的獨立,把他與孩子們的利益分開,從而防止了任何爭議;她希望在閉上眼睛之前一直看見他很幸福;其次她打算把自己的一腔柔情傳給瑪格麗特,要她繼續在他身邊扮演愛的天使的角色,對家庭行使監護和保全的權力。這不等於在墳墓深處仍然用愛的火光照亮她心愛的人嗎?然而,她不想在女兒心目中貶低父親,不想過早告訴女兒巴爾塔紮爾的科學狂熱使她產生的恐怖心理;她研究瑪格麗特的心靈和性格,想知道這姑娘是否會主動象母親一樣照顧弟妹,象溫柔多情的妻子一樣照顧父親。克拉埃太太不敢向任何人吐露的盤算和擔心毒化了她在世的最後時日。她感到适才那一幕給了她致命的打擊,便把目光投向未來;而巴爾塔紮爾從此對所有關係到家政、財產、家庭感情的問題無能為力,只想著找到絕對。會客室的沉寂僅僅被克拉埃的一隻腳的單調動作所打破,他繼續活動著這只腳,沒有發覺冉已經從他腿上下來了。瑪格麗特坐在母親身邊,端詳著她那變了樣的蒼白面孔,她不時朝父親轉過身來,他的無動於衷令她吃驚。不久響起了關街門的聲音,一家人見德·索利神甫在侄子的攙扶下緩步穿過院子。

  「啊!是埃瑪紐艾爾先生來了,」費莉西說。

  「一個好青年!」克拉埃太太瞥見埃瑪紐艾爾·德·索利,說道,「我很高興再見到他。」

  聽見母親脫口而出的讚語,瑪格麗特臉紅了。兩天來,見到這位年輕人,她心中有些不知名的感情蘇醒了,頭腦中直到此時還沉睡的思想活躍起來了。在懺悔師拜訪女懺悔者的當口,發生了一些不易覺察但在生活中佔有很大位置的事件,這些事件後果重大,因而要求在此把兩個新進入這個家庭的人物描繪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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