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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克拉埃太太已坐在安樂椅裡,把小冉抱到了腿上,這時她抬起頭,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望瞭望女兒和公證人。

  皮耶坎中等身材,不肥不瘦,面孔漂亮得俗氣,愁眉不展,悲傷多於憂鬱,神情迷惘,躊躇多於思索;他看上去憤世嫉俗,實際卻過分謀求私利,過分貪食,因而不可能真正棄絕塵世。通常那種茫然若失的眼神,冷漠的態度,做作的沉默,似乎顯得莫測高深,其實掩蓋著一個隻惦記人間利益的公證人的空虛和無能,但他年紀尚輕,還沒有嫉妒心。倘若他沒有某種隱蔽的貪財意識,那麼與克拉埃家族聯姻就是他無限忠誠的根由了。他裝作很大方,其實算盤很精。因此,他自己也解釋不清為什麼他的態度會發生變化,當他認為克拉埃破了產的時候,他和一般生意人一樣,表現出不容置辯、生硬和粗暴的關切;繼而,當他猜想表叔的工作有可能成功時,這份關切又變得親熱,隨和,幾乎有點低聲下氣。時而他把瑪格麗特·克拉埃看成一個普普通通的外省公證人無法接近的公主;時而又把她視為假若他屈尊俯就娶她為妻便會大喜過望的可憐姑娘。他是外省人,又是弗朗德勒人,沒有壞心眼;甚至不乏忠誠和善意;但天真的利己主義使他成不了完人,滑稽可笑的舉止損害了他的儀錶。此刻,克拉埃太太回憶起公證人在聖皮埃爾教堂門廊下和她講話時的生硬口氣,注意到她的回答使他的舉止發生了急劇的變化;她猜出他內心深處的思想,試圖用深遽的目光窺破女兒心裡是否想著表兄;但她看到女兒完全無動於衷。大家談了一會兒城裡的傳聞,這家的主人離開臥室下了樓,片刻之前,做妻子的已經懷著難以言傳的愉快聽見皮靴踩得地板咯吱咯吱響。他的步履如同一個走路輕快的年輕人,預示著一個徹頭徹尾的變化。

  克拉埃太太那樣急迫地盼著他露面,他下樓梯時,她禁不住打了一個哆嗦。很快他一身時髦的裝束出現在眾人面前。腳上擦得鋥亮的有翻口的皮靴露出上半截白絲長襪,身著綴著金鈕扣的藍色克什米爾短絨呢套褲,帶花卉圖案的白背心,和一件藍色燕尾服。他十分精心地刮過鬍子,梳了頭髮,往頭上灑了香水,剪了指甲,洗了手,不久前見過他的人似乎都認不出他來了。他的妻子兒女和公證人見到的不是一位幾乎神經錯亂的老人,而是一位面孔和藹謙恭、充滿魅力的四十歲的男子,連瘦削的輪廓和緊貼骨頭的皮膚透露出來的疲憊和痛苦也有幾分風采。

  「您好,皮耶坎,」巴爾塔紮爾·克拉埃說。

  化學家又變成了父親和丈夫,他從妻子膝上抱起最小的孩子,把他舉到空中,迅速地將他舉起又放下。

  「您看看這小傢伙,」他對公證人說,「這樣漂亮的小造物不激起您結婚的欲望嗎?請相信我,親愛的,家庭的樂趣能撫慰一切。——哼唷!」他舉起冉說。「嘭!」他嚷著,把冉放到地上。「哼唷!嘭!」

  孩子被輪番舉到天花板和放到地板上,高興得放聲大笑。

  母親掉轉眼睛,以免流露出這遊戲在她心中掀起的感情波瀾,這遊戲看上去那樣簡單,對於她卻是一場家庭革命。

  「看看你走得怎麼樣,」巴爾塔紮爾一邊說,一邊把兒子放在地板上,自己倒在一張安樂椅裡。孩子被長統靴護口上方系套褲的閃閃發光的金鈕扣吸引住了,朝父親跑過去。「你真可愛!」父親擁抱了他,說道:「你是個克拉埃,你走路筆直。——喂!加布裡埃爾,莫裡翁老爹①身體怎麼樣呵?你是不是勇氣十足地對付法外互譯的練習呵?對數學理解得好不好?」

  ①指《小夥子》一書的作者維克托·莫裡翁,在此喻克拉埃的長子加布裡埃爾。

  接著,巴爾塔紮爾起身來到皮耶坎面前,用他特有的親熱謙恭的口氣說:「親愛的,您也許有些事要問我?」他挽起皮耶坎的手臂,拉他去花園,補充說:「來看看我的鬱金香吧?……」

  克拉埃太太注視著丈夫走出去,又見到他這樣年輕,這樣和藹,恢復了原先的模樣,不禁喜形於色;她站起身,摟住女兒的腰,擁抱了她,說道:「親愛的瑪格麗特,我心愛的孩子,我今天比往常還要愛你。」

  「好久以來我沒見父親這樣和藹可親了,」她回答說。

  勒繆基尼埃來通知晚餐已擺好,克拉埃太太為避免皮耶坎來攙她,挎起了巴爾塔紮爾的胳膊,於是一家人步入了餐廳。

  這間屋子的天花板由一些外露的、但上了漆的梁組成,這些梁每年都要清洗和翻修。屋裡擺著很高的橡木餐具櫃,擱板上放著最珍奇的祖傳餐具。四壁懸掛紫色皮革,上面印著燙金的狩獵場面。餐具櫃上方,精心置放的珍禽羽毛和稀有貝殼在四處熠熠閃光。椅子從十六世紀初以來一直沒有更換,呈方形,椅腿扭曲,小靠背罩著綴流蘇的織物,這種式樣曾盛極一時,拉斐爾在那幅《聖母坐像》裡為它揚過名。椅子的木頭已經變黑,但包金的釘子象新的一樣閃閃發光,細心換過的紅靠背面顏色很好看。弗朗德勒與其西班牙式的創新在此完完全全獲得了新生。餐桌上,長頸大肚玻璃瓶和小瓶子帶著古代凸肚形的優美線條所賦予的體面模樣。玻璃杯正是那種在荷蘭或弗朗德勒流派的所有畫幅中都見得到的古式高腳杯。飾有照貝爾納·德·帕利西①風格著色的人像的粗陶餐具,出自英國的韋奇伍德②工廠。銀器粗大笨重,各面呈方形,飾以圓雕,是真正的家用銀餐具,每一件在雕鏤、樣式和形式上都不相同,可為克拉埃家舒適生活的起步和財產的累進作證。餐巾綴有流蘇,這純屬西班牙的習俗。至於臺布,人人應當想到克拉埃家把擁有華麗的臺布看作榮譽攸關的事。這套餐具,這套銀器是供日常家用的。舉行節慶活動的前樓自有它特別的奢華,留給盛宴之日使用的珍奇物品賦予節日隆重的氣氛,而用慣了的物品可以說不被人看重,隆重的氣氛便不復存在。在後區,一切都顯得古樸稚拙。最後一個妙不可言的細節:室外沿窗爬著一株枝蔓橫生的葡萄。

  ①即貝爾納·帕利西(1510—1589),法國陶器製造家、玻璃畫師和作家。

  ②喬賽亞·韋奇伍德(1730—1795),在英國有巨大影響的陶器設計家和製造商。

  「太太,您沒有丟掉傳統,」皮耶坎接過一盤百里香濃湯說道,弗朗德勒或荷蘭的廚娘往這種湯裡放些小肉丸,再加上烤麵包片,「這是我們的先人在禮拜天習慣喝的湯!在荷蘭,只有你們家和我舅舅德拉凱家還喝這種歷史悠久的濃湯。啊!對不起,薩瓦龍·德·薩瓦呂斯老先生仍然自豪地在圖爾內的家裡讓人做這種湯,可是在其他所有地方,老弗朗德勒快完了。現在做家具仿照希臘的式樣,到處只看見頭盔、盾牌、長矛和束棒。人人重建房屋,出售舊家具,重打銀器,或者用銀器去換既比不上薩克森古瓷又比不上中國古玩的塞夫勒瓷器。噢!我呀,我骨子裡是弗朗德勒人。所以,看見制錫匠用木頭或金屬的價錢購買我們那些鑲銅嵌錫的漂亮家具,我的心直淌血。但我以為,社會、國家想脫胎換骨。連藝術手段也失傳了!當一切都求快的時候,什麼也不能認認真真地做好。上次我去巴黎,人家帶我去看盧浮宮陳列的畫。我保證,那些佈局太緊密,沒有深度,畫家不敢著上顏色的畫簡直是白布幕。而據說他們想推翻我們的老流派。啊!是嗎?……」

  「我們古代的畫家,」巴爾塔紮爾回答說,「研究顏色的各種調配和固色力,讓顏色經受日曬雨淋。但您說得對:今天,藝術的物質手段的發展比不上以往任何時候。」

  克拉埃太太沒有聽他們交談。她聽見公證人說瓷餐具很時興,靈機一動,想賣掉從弟弟那裡繼承來的笨重的銀器,希望這樣能夠償清丈夫的三萬法郎欠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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