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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表嬸,」他說,「我不能向您隱瞞您處境的危險,並且不能不求您與您丈夫商議,否則就沒有盡到我對您家的情誼。除了您,還有誰能夠在你們正走近的深淵的邊緣攔住他呢?抵押財產的收入不夠支付借款的利息;因此如今你們沒有任何收入。如果砍伐你們擁有的樹林,就等於奪去了你們將來僅剩的得救的希望。表叔巴爾塔紮爾現在欠普羅泰茲-希弗維爾商號三萬法郎,你們拿什麼還這筆款子,靠什麼生活?如果克拉埃繼續要試劑、玻璃儀器、伏打電池和其他小玩意,你們將怎麼辦?除了房子家具,你們的全部財產已經化為氣體和煤炭。前天要把房子抵押出去時,您知道克拉埃是怎樣回答的:『見鬼!』這是三年來他第一次理性的表露。」

  克拉埃太太痛苦地壓了壓皮耶坎的胳臂,舉目望天,說道:「為我們保守秘密吧。」

  可憐的女人聽了這段清楚得令人震驚的話,沮喪之至,雖然虔誠卻無法祈禱,她坐在椅子上,孩子們的中間,打開祈禱書,一頁也沒有翻;她陷入沉思,與丈夫思考時一樣全神貫注。西班牙人的榮譽,弗朗德勒人的正直在她心中奏響,那聲音與管風琴一樣有力。子女的破產已成定局!在他們和父親的榮譽之間,再也不該遲疑。即將與丈夫展開鬥爭的必要性令她恐懼;在她心目中他那樣偉大,那樣氣度不凡,一想到他會動怒便心神不安,猶如想到神的威嚴。她一直聖潔地當一名百依百順的妻子,如今她將不再順從。子女的利益將迫使她拂逆她崇拜的偶像的癖好。當他遨遊於科學的高等領域時,不是得經常把他拉回到實際問題上來,用力把他從春光明媚的未來推出來,投入到物質性向藝術家和偉人呈現的更醜惡的事物中去嗎?對於她,巴爾塔紮爾·克拉埃是位科學巨人,孕育榮耀的人;他為了最絢麗美好的希望才會忘記她;其次,他極有見識,她曾聽他才氣橫溢地談論各類問題,他說他為了家庭的榮耀和財富而工作,這一定是由衷之言。此人對妻兒的愛不僅廣闊,而且無邊無垠。這種感情不可能消失,肯定以另一種形式表現出來,變得更為深廣。她如此高尚,如此慷慨,又如此膽怯的一個人,就要讓金錢這個字眼和金錢的聲響不斷在這位偉人耳邊回蕩;要他看到貧窮的傷疤,要他在聽到信息女神的悅耳號音時,同時聽到遇難的呼叫。或許巴爾塔紮爾對她的感情會因此減弱?倘若她沒有孩子,她會勇敢並愉快地接受丈夫給予她的新的命運。在富足中長大的女子迅速感到被物質享受掩蓋的空虛;當疲憊而沒有枯萎的心為她們找到了真實感情不斷交流所給予的幸福時,她們不會對平庸的生活望而卻步,如果這種生活適合愛她們的人的話。她們的思想,她們的樂趣服從於她們生活之外的品一種生活的反復無常;對她們而言,唯一令人生畏的前程是失去這種生活。此刻,孩子們把佩皮塔與真正的生活分開,正如科學把巴爾塔紮爾·克拉埃與她分開;因此,晚禱歸來後,她撲到安樂椅裡,把孩子們打發走,要求他們保持絕對安靜;然後,她請丈夫來見她,老僕人勒繆基尼埃堅請巴爾塔紮爾離開實驗室,他卻呆著不走。克拉埃太太因而有時間思考。她若有所思,對時間的流逝,白日的消盡毫不注意。欠三萬法郎債又無力支付的想法喚醒了以往的痛楚,並與現在和未來的痛楚彙聚在一起。

  她太軟弱,對付不了這一大堆利益、念頭和感覺,她哭了。她看見巴爾塔紮爾走進來,神情從未這樣可怕、專注和迷惘;他不回答她的問話,那直勾勾的白色而空洞的目光,那禿頂分泌出的全部折磨人的思想起先把她嚇呆了。在這個印象的打擊之下,她真想死掉。她的心被碾碎了,卻聽到那無憂無慮的嗓音表述一個科學願望,於是她又有了勇氣;她決心與可怕的力量抗爭,這力量奪去了她的情人,孩子們的父親,家庭的財產,大家的幸福。然而,她抑制不住全身不停的抖動,因為在她一生中她還未遇見過如此莊嚴的場面。這可怕的時刻不是潛在地蘊涵著她的未來,過去不是也全部概括於其中嗎?現在,軟弱的人,膽怯的人,或者感覺的強烈加大生活中最小的困難的人,面對命運的主宰不由自主發抖的人,全都設想得出盤旋在這女子腦際的千百種意念,以及丈夫緩緩朝花園門走去時壓在她心頭的感情。大多數女子體驗過克拉埃太太在內心審議中掙扎的那種焦慮心情。連僅僅為了把超支或欠時裝店的債告訴丈夫而情緒異常波動的女子也能理解,事關整個一生時心會跳得多麼快。美貌女子優雅地撲倒在丈夫腳下,在痛苦的姿態中找到對策,而身有缺陷的意識更增加了克拉埃太太的擔心。因此,當她看到巴爾塔紮爾就要出去時,她的本能反應是朝他撲過去;但是一個殘酷的想法壓制了她的衝動,她險些站在他的面前!一個不再為愛情心醉神迷的男人可能眼光很准,他不該覺得她很可笑嗎?約瑟芬寧可失去一切,財產和子女,也不願降低她的女性威力。

  她想在如此莊嚴的時刻排除一切厄運,用力叫道:「巴爾塔紮爾?」他機械地回轉身,咳嗽起來;但他沒有注意妻子,走到一個小方盒前吐痰,在荷蘭和比利時,家家住房沿護壁板每隔一段距離都擺著這樣的小方盒子。這個誰也不想的人從來不忘把痰吐進痰盂,這是個根深蒂固的習慣。可憐的約瑟芬無法理解這種怪事,丈夫對家具始終如一的精心照管總引起她出奇的焦慮不安;但是,此刻這不安是那樣強烈,她怒不可遏,用極不耐煩、流露出全部被傷害的感情的語調對他大叫:「嗨!先生,我在跟你講話!」

  「這是什麼意思?」巴爾塔紮爾急急回轉身來答道,朝妻子望了一眼,那眼神恢復了生氣,對她如同晴天霹靂。

  「對不起,朋友,」她說道,臉色發白。她想站起來,向他伸出手,卻無力地跌坐在椅子上。「我快死了!」她聲音哽咽地說。

  一見此情,巴爾塔紮爾和所有漫不經心的人一樣作出敏捷的反應,他可以說猜到了這次發作的秘密,立即抱起克拉埃太太,打開通向小前廳的門,迅速爬上木質舊樓梯,妻子的衣袍被充作欄杆的塔拉斯各龍①的龍嘴鉤住,嘩啦一聲撕下一大條。他一腳踹開兩人住房共有的前廳的門,但發現妻子臥室的門鎖著。

  ①塔拉斯各龍,法國南部普羅旺斯傳奇中的怪獸。

  他輕輕把約瑟芬放在一張安樂椅上,一邊喃喃自語:「天啊,鑰匙在哪兒呢?」

  「謝謝,朋友,」克拉埃太太睜開眼回答,「好久以來我第一次感到離你的心這樣近。」

  「天啊!」克拉埃嚷道,「鑰匙呢,下人們來了。」

  約瑟芬示意他取下系在衣兜邊一根絲帶上的鑰匙。巴爾塔紮爾打開門,把妻子扔在一張長沙發上,出去阻止受驚的僕人們上樓,吩咐他們迅速開晚飯,然後急急回到妻子身邊。

  「你怎麼了,我的命根兒?」他坐在她身邊說道,捧起她的手吻了一下。

  「我沒什麼了,」她回答,「我不難受啦!不過,我真想擁有上帝的威力,把人間的全部黃金放在你的腳下。」

  「為什麼黃金呢?」他問道,把妻子拉到懷裡,緊緊摟住她,又親了一下她的額角。「我的心肝寶貝,象你這樣愛我,不就是給了我最大的財富嗎?」他又說。

  「噢!我的巴爾塔紮爾,為什麼你不驅散我們大家生活中的焦慮,如同你用聲音驅除我心中的悲傷呢?終於,我看出,你還是老樣子。」

  「親愛的,你講的是什麼焦慮?」

  「朋友,我們破產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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