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絕對之探求 | 上頁 下頁


  德·唐南克小姐既年輕又有財產繼承時都沒有一個人上門求婚,誰還能相信她上了年紀又無財產時倒嫁得出去呢?幾天後,巴爾塔紮爾·克拉埃設法結識了年方二十五歲的德·唐南克小姐,對她一見鍾情。約瑟芬·德·唐南克以為這不過是心血來潮,拒絕聽克拉埃先生表露心跡;但激情是有感染力的,對一位畸形和跛足的可憐姑娘來說,喚起一個身材矯健的年輕人的愛情蘊含著無窮的魅力,結果她同意接受他的殷勤。一位少女謙卑地屈從於宣稱她醜陋的輿論,而她感到自己身上有股真實感情產生的不可抵禦的魅力,要描繪這位少女的愛情不是需要整整一部書嗎?這是面對幸福生出的極強的嫉妒心,對偷去一個媚眼的情敵所抱的殘忍的報復意圖,最後是大多數女子未曾體驗過,而一經指出便會減弱的激動和恐怖。在愛情上帶有極大悲劇性的懷疑是這篇基本上細緻入微的心理分析的秘訣,某些人將在其中重新找到初次心慌意亂的詩意,它消失了,但未被遺忘:高尚的激奮藏於心底,決不在臉上流露;擔心不被人理解,被理解後無限快樂;心裡猶豫,自我反省,磁性的迸射給眼睛平添萬千細微的變化;一句話引起的自殺計劃又被一種語調打消,這語調與感情一樣寬廣,透露出感情被低估的持久性;顫抖的目光遮掩住可怕的膽量;說話行動的欲望突如其來,又被欲望的猛烈所壓抑;用激越的嗓音講出的毫無風趣的話產生親切的說服力;原始的羞恥心和絕妙的審慎後果神秘,這審慎使人暗中慷慨施與,並在不為人知的奉獻中發現高雅的情趣;最後,荳蔻年華的愛情美好無比,既強烈,又脆弱。

  約瑟芬·德·唐南克小姐賣弄風情是由於心靈的偉大。她意識到自己外表的缺陷,象最美的女子那樣苛求。她擔心有一天惹人討厭,這喚起她的傲氣,摧毀她的信心,給她勇氣把初戀的幸福藏在心底,其他女子則喜歡用她們的舉止將這幸福昭示於眾,並拿來作引以自豪的裝飾。愛情越猛烈地把她推向巴爾塔紮爾,她越不敢向他表露自己的感情。一個漂亮女子的手勢、眼神、回答或提問是對男人的恭維,在她不是變成丟人的投機取巧嗎?俏麗的女子可以隨心所欲地表現自我,世人總允許她說句蠢話或做件笨事;而一個眼神就能阻止醜女子的嘴角泛出最粲然的微笑,使她兩眼驚恐,動作笨拙,手足無措。她不是知道惟獨她不准犯錯誤,人人拒絕承認她有改正錯誤的天賦,而且誰也不給她改正的機會嗎?隨時隨地保持完美的需要難道不會令才能衰退,阻止它的發揮嗎?這女子只能在天使般寬容的氣氛中生活,但是哪兒有寬容而不帶苦澀傷人的憐憫的心腸呢?世間可怕的禮貌使她習以為常的這些思想,比咒駡更加殘忍、在確認不幸的同時加重不幸的這種尊重,把德·唐南克小姐壓得喘不過氣來,令她終日局促不安,把最美妙的感想壓在心靈深處,使她的態度、話語和眼神變得冷冰冰。她偷偷地戀愛,只敢在孤寂一人時施展口才,顯露美貌。大白天她感到不幸,如果允許她只在夜間生活,她會十分迷人。常常,為了考驗這愛情,她冒著失去它的風險,不屑於本可以部分彌補她的缺陷的修飾打扮。當她發現巴爾塔紮爾覺得她著便裝很美時,她那雙西班牙人的眼睛勾魂攝魄。然而,她大著膽子飽嘗幸福的難得時刻卻被猜忌破壞了。她很快便懷疑克拉埃想娶她是不是為了在家裡有個奴隸,是不是他有些秘而不宣的缺陷,只好滿足於一個毫無風情的可憐姑娘。有時她相信將在世人面前為她報仇雪恨的愛情是真誠和持久的,而無休止的憂慮使這種時刻出奇的稀有。她誇大自己的醜陋,挑起微妙的爭論,以便看透戀人意識深處的思想,於是她逼巴爾塔紮爾道出了令人不快的真話;但她喜歡看到他的窘迫,引他說出愛女子首先愛的是美好的心靈和使人終生幸福的獻身精神;結婚幾年後,世上最楚楚動人的女子對丈夫而言無異于最醜的女子。

  巴爾塔紮爾在羅列了旨在貶低美貌價值的反論中的真實成分後,突然發覺這些話多麼不中聽,於是袒露出一顆無比善良的心,體貼入微地把話鋒一轉,向德·唐南克小姐證明對他而言她是完美無缺的。這位姑娘不乏或許在女子身上表示愛情達到頂點的忠心,因為她不抱始終被人愛的希望;但感情將戰勝美貌的鬥爭前景使她躍躍欲試;繼而,她發現了不相信愛情而以身相許的偉大;最後,幸福無論多麼短暫,也要她付出高昂的代價,因此她不會拒絕嘗嘗它的滋味。這些遲疑,這些鬥爭,把激情的魅力和出其不意感染給這位出眾的女子,使巴爾塔紮爾油然生出幾乎騎士般的愛情。

  婚禮於一七九五年年初舉行。夫妻倆回到杜埃克拉埃的祖居度過結合後的第一段時光。德·唐南克小姐帶來了牟利羅和委拉斯開茲①的幾幅佳作,母親的鑽石和成為德·卡薩-雷阿爾公爵的兄弟給她寄來的華貴禮物,擴大了克拉埃家的財寶。比克拉埃太太更幸福的女子是不多的。她的幸福持續了十五年,從未有過一絲陰影;它如同一束強烈的光一直注入到生活的微小細節中。大多數男子脾氣古怪,不斷造成不協調,從而打破家庭內部的和諧——夫婦生活中的理想的美;因為大多數男子氣量狹窄,而氣量狹窄會引起煩惱。有些人正直勤勞,但嚴厲粗暴;另一些人善良而固執;這一個愛他的妻子,但吃不准她的意願;那一個隻關心自己的抱負,償還感情如同償還債務,雖然他帶來財富的虛榮,但又帶走每日的歡欣;最後,社會上的人雖然大處無可指摘,但本質上講是不全面的。有才情的人象晴雨錶一樣變化無定,只有天才本質上是好的。因而純粹的幸福處於精神階梯的兩端,惟獨老好人或天才,一個由於軟弱,另一個由於努力,可以做到情緒穩定,始終保持熔化生活艱辛的溫柔。對其中一個來說,這是冷漠和消極;對另一個來說,這是寬容和他作為代言人的高尚思想的繼續,這種思想在原則和實踐上應該保持一致。這兩個人同樣純樸天真;不過一個空虛,另一個深刻。所以機靈女子有充分的思想準備把傻瓜當作替代偉人的萬不得已的最佳人選。

  ①委拉斯開茲(1599—1660),西班牙畫家。

  巴爾塔紮爾首先在生活中最細小的事情上表現出他的高超過人,他喜歡把夫妻恩愛看成一件精美的作品,如同那些不願忍受任何不完美的能力高強的人,他希望展示這件作品的全部的美。他的才智不斷改變著幸福的寧靜,他的高尚品性給他的關注打上優雅的標記。因此,為了不拂逆妻子從母親的乳汁中吮吸到的對羅馬天主教的西班牙式狂熱,儘管他贊同十八世紀的哲學原則,仍然甘冒違犯革命法律的危險,把一位天主教神甫安頓在家裡,直至一八〇一年;接著,當宗教祭禮在法國恢復以後,他每個禮拜天都陪妻子去望彌撒。他的愛慕始終未脫離激情的形式。他從未在家裡讓人感到女子們酷愛的那種保護力量,因為在他妻子看來它無異於憐憫。最後,他通過最巧妙的奉承平等地對待她,情不自禁地說些討人喜歡的賭氣的話,男人敢向俏女子說這種話,仿佛是為了對抗她的優越。他的嘴角時時泛起幸福的微笑,他的話語始終溫存甜蜜,他愛他的約瑟芬,為了她也為了自己,這熱情蘊含著對一個女子的優點和美貌的持續不斷的讚揚。忠誠往往是一個社會原則,一種宗教或丈夫的一種盤算產生的效果,在他身上似乎是不由自主的,而且伴隨著對愛情之春的甜蜜奉承。義務是這兩個同樣多情的人唯一不知道的婚姻責任,因為巴爾塔紮爾·克拉埃覺得德·唐南克小姐自始至終全面實現了他的期望。他的心無需費力總得到滿足,作為男人他總感到幸福。不僅西班牙人的血液在卡薩-雷阿爾的孫女身上沸騰,把無止盡地變換歡娛花樣的學問變成她的本能;而且她還有極大的奉獻精神,這是女人的天性,正如風韻是女人全部的美。她的愛情是一種盲目的狂熱,只要朝她點點頭,她就會快樂地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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