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婚約 | 上頁 下頁


  怎麼!他的丈母娘是個十分機靈的人!那簽訂婚約時就必須為他自己的利益力爭,也必然要保護自己的利益不受侵犯:那麼誰會侵犯這些利益呢?他聽從了舅祖母的勸告,將起草婚約的事委託給馬蒂亞斯老先生。但是,預感到要進行這些爭論還是使他心神不安。他剛剛向埃旺熱利斯塔太太表示了自己求婚的意思,所以現在他走進這位太太的家門時,不能不感到極度的緊張。他的舅祖母暗示他要多加提防,他似乎覺得這樣信不過人家對人家是一種侮辱。象所有膽小怕事的人一樣,他生怕洩露了這種感情,緊張得渾身發抖。這位未來的丈母娘在他看來可是個令人肅然起敬的人。為避免觸犯這個大人物,他挖空心思想出下面這套轉彎抹角的話來。對於那些不敢正面觸及難題的人來說,這也是很自然的作法。

  「太太,」他抓住娜塔莉不在場的一小會工夫說道,「給一家管事的公證人是怎麼回事,您是知道的。我的公證人是一位心地善良的老頭,若是不叫他管我的婚約的事,他大概會很傷心……」

  「那有什麼,我親愛的保爾!」埃旺熱利斯塔太太打斷他的話回答道,「我們的婚約不是一直由雙方家庭各自的公證人出面訂立的麼?」

  保爾有好大一會兒沒有再提這個問題。埃旺熱利斯塔太太利用這會工夫暗自思量:「他想什麼呢?」因為女人有一種很高超的本領,能從面部表情上看出別人內心的想法。保爾那尷尬的目光和講話的語聲都洩露出他內心的矛盾鬥爭,埃旺熱利斯塔太太從中猜測到了舅奶奶的見解。

  「要命的日子終於來到了,」她心中想道,「危機開始了,後果又將如何呢?」「我的公證人是索洛內先生,」停了一會她說,「你的公證人是馬蒂亞斯先生,明天我把他們二位請來吃飯,他們會在這件事情上取得一致意見的。就象廚子,他們的責任就是給我們做出可口的飯菜一樣,他們的職業難道不就是在我們都不介入的情況下調和雙方的利益麼?」

  「言之有理,」保爾回答道,不由自主地輕輕長出了一口氣,表示滿意。

  這兩個人奇異地調換了角色:保爾,清清白白,無可指摘,反倒渾身發抖,而埃旺熱利斯塔太太內心極為焦慮,卻顯得十分平靜。這寡婦欠她女兒一百二十萬法郎,相當於埃旺熱利斯塔先生留下的財產三分之一,而且她還不起這筆錢,即使剝奪了她的全部財產也不夠。這樣她就要任憑女婿擺佈了。如果保爾單槍匹馬,她能將保爾捏在掌心裡,叫她的公證人對保爾講明情況,在交出保護人帳目問題上,保爾會不會讓步呢?如果保爾打了退堂鼓,整個波爾多城都會知道是什麼原因,那麼娜塔莉要想在波爾多嫁人可就辦不到了,而這位母親是希望自己的女兒幸福的。這個女人有生以來都過著堂堂正正的生活,可是她想,明天她就得變成一個不正直的人。偉大的統帥在他們生命的某一時刻,也曾經偷偷地當過懦夫,他們希望將這一時刻從生命中抹掉。象這些人一樣,埃旺熱利斯塔太太本來也希望能夠將這一天從她生命的時日中刪除。夜晚,面對著既成的事實,她感到自己的處境十分窘迫,她責備自己從前太不在意了。自然,這一夜,她的頭發愁白了幾根。首先,她已經召他的公證人在她起床後前來,她不得不向公證人實話實說。

  她從來不願向自己承認的內心苦惱,現在必須承認了。從前她一步步走向深淵時,一直指望著會有一個偶然的機遇來挽救她。這一類機遇是從來不會來到的。她心中對保爾湧起一股輕微的情緒,其中既沒有仇恨,也沒有憎惡,總之還沒有任何不好的情感。可是不管怎麼說,保爾難道不是這場秘密官司的對手麼?他不是不知不覺成了她必須要戰勝的無辜的敵人嗎?什麼人能夠喜愛自己欺騙的對象呢?這個西班牙女人不得不玩弄詭計,她象所有的女人一樣,決定在這場戰鬥中充分發揮她的優勢,只有獲得全勝才能免受恥辱。在寧靜的深夜裡,她用一系列理由給自己開脫,這種種理由皆歸結為她的傲氣。娜塔莉不是也從她的大肆揮霍中得到好處了麼?在她的行為中,難道有一樣卑鄙下流玷污靈魂的動機麼?她花錢不會算計,這是小罪還是大罪?一個男人得到娜塔莉這樣的姑娘,不是要喜出望外嗎?她保存下來的這一珍寶難道還不值一張宣佈債務已清償完畢的紙條麼?許許多多的男人不是以千百種犧牲買得他們喜愛的女人麼?為什麼一個合法妻子還不如一個高級妓女呢?再說,保爾不過是個無能之輩。她要為他施展出全部本事,叫他在社會上飛黃騰達。這樣他會感激她的威力。到了那一天,她不就還清全部債務了麼?只有傻瓜才會猶豫不決!為多幾個埃居或少幾個埃居而遲疑麼?……太卑鄙了!

  「倘若不能旗開得勝,」她心中暗想,「那我就離開波爾多,用我現在手中剩下的公館、首飾、動產去投資,把所有的財產都給娜塔莉,只給我自己留下一份年金,這樣也可以給娜塔莉創造一個美好的前程。」

  一個久經考驗的聰明人為自己建造一個退守之地,就象黎塞留退守到布魯阿日那樣①,為自己籌劃一個偉大的結局時,他會把這個地方搞成一個根據地,以幫助自己戰勝敵人。埃旺熱利斯塔太太為自己遭到不幸時設想出這個結局,倒使她一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她對這場決鬥中支持她的人滿懷信心,想到這裡,她便安然入睡了。這個支持她的人就是索洛內先生,她指望著他。索洛內先生是波爾多最精明強幹的公證人,年方二十七歲,由於對波旁王室二次復辟貢獻卓著而得到了榮譽勳位勳章。索洛內一直受到埃旺熱利斯塔太太家的接待,與其說是以公證人的身分,不如說作為波爾多保王派的成員更為恰當。索洛內為此感到興高采烈,感到驕傲。索洛內早就愛上了埃旺熱利斯塔太太這位美麗的半老徐娘。對這種愛情,象埃旺熱利斯塔太太這樣的女人當然是拒絕的,但是她們也感到非常得意,即使是最假正經的女人也會容許這種愛情流露出來。索洛內一直保持著充滿尊敬與希望的十分得體的自負態度。這個公證人第二天懷著甘當奴隸那種興沖沖的勁頭來到。花枝招展的寡婦在自己的臥室裡接待他,她象一個身穿便服的學者那樣衣冠不整。

  ①紅衣主教黎塞留(1585—1642)曾將雅克·德·彭斯於一五五五年在布魯阿日河畔所築的要塞,用作與拉羅歇爾對抗的武器裝備中心。

  「今天晚上將要討論一個問題,」她對他說道,「我能指望你守口如瓶和盡心盡力麼?你大概也料到了,談的是我女兒的婚約。」

  年輕人說了一大套獻殷勤的起誓發願的話。

  「咱們談正題吧!」她說。

  「我洗耳恭聽,」他回答道,顯出聚精會神的樣子。

  埃旺熱利斯塔太太直截了當地向他陳述了她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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