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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詩人唱到慘痛的最後一節,來了畢安訓和阿泰茲,發見呂西安傷心之極,眼淚象潮水一般湧出來,沒有力氣再把歌詞謄清。等到他抽抽噎噎的說出他的處境,聽的人眼睛都濕了。

  阿泰茲道:「這一下許多罪孽都補贖了!」

  教士正色道:「在現世見到地獄的人還是幸福的。」

  美麗的死者對著永恆的世界微笑,情人用香豔的歌詞替她換來一塊墳地;巴貝付了她的棺木;穿著短裙和綠頭綠跟的紅襪,煽動過整個戲院的女演員,如今給四支蠟燭圍繞著;教士帶她回到了上帝身邊,正預備回教堂去替這個多情的女子做一台彌撒。這些又莊嚴又醜惡的場面,這些被急難壓制的痛苦,把大作家和大醫生看得驚心動魄,坐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那時走進一個當差,報告德·圖希小姐來了。這個美麗的了不起的女子一切都很明白,急急忙忙過來和呂西安握手,塞給他兩張一千法郎的鈔票。

  「太晚了,」呂西安說著,死氣沉沉的望了她一眼。

  阿泰茲,畢安訓,德·圖希小姐,臨走說了許多溫暖的話安慰呂西安,無奈他生命的動力都斷了。中午,小團體的朋友們,除了克雷斯蒂安(他也已經知道呂西安並沒真正出賣朋友),一齊來到小小的佳訊教堂,還有貝雷尼斯,德·圖希小姐,競技劇場的兩個小角兒,服侍柯拉莉化裝的女僕,傷心的卡繆索。男客都把女演員送往拉雪茲神甫公墓。卡繆索涕淚縱橫,向呂西安發誓,一定買一塊永久墓地,立一個小小的石柱,刻上幾個字:柯拉莉,享年一十九歲——一八二二年八月。

  呂西安一個人留在那兒,直到太陽下去的時候,他站在高崗上瞭望巴黎,心裡想:「現在還有誰愛我呢?那些真正的朋友瞧不起我了。只有在此長眠不醒的人覺得我的所作所為都是高尚的,好的。如今只剩我的妹妹,大衛和母親了!他們在家鄉對我作何感想呢?」

  可憐的外省大人物回到月亮街,看著空蕩蕩的屋子不能忍受,搬往同一條街上的一家小旅館。德·圖希小姐的兩千法郎,湊上變賣家具的錢,付清各方面的欠帳。剩下一百法郎,貝雷尼斯和呂西安維持了兩個月。呂西安精神癱瘓,象病人一樣:他既不能動筆,也不能思索,一味往痛苦裡鑽,叫貝雷尼斯看看可憐。

  呂西安想起母親,妹子和大衛·賽夏,不禁長歎一聲;貝雷尼斯聽著問道:「你要是回本鄉,怎麼去呢?」

  他說:「走回去囉。」

  「可是一路也要吃,也要住。一天走四五十裡,至少也得二十法郎。」

  他說:「我會想辦法的。」

  他留著身上穿的幾件必不可少的衣衫,把禮服和講究的內衣送去給薩瑪農,薩瑪農出價五十法郎。呂西安央求放高利貸的多給一些,讓他能夠坐班車回去,薩瑪農始終不答應。呂西安氣憤之下,立刻趕往弗拉斯卡蒂碰運氣,結果把錢輸得精光。他回到月亮街上破爛的臥房,問貝雷尼斯討柯拉莉的披肩。好心的姑娘看他眼神不對,又聽說他賭輸了錢,猜到可憐的詩人無路可走,想上吊了。

  她說:「你瘋了嗎,先生?你先去散步,半夜再回家。我來替你弄路費;不過你只能待在大街上,別走往河濱。」

  呂西安在大街上閒蕩,痛苦得如醉如癡;他望著漂亮的車馬,行人,看他們受著巴黎成千上萬的利益鞭策,象旋風般打轉,更感到自己無依無靠,渺小到極點。夏朗德河畔的風光在腦子裡閃過,他忽然渴望家庭的歡樂,精神為之一振;性格近於女性的人最容易把這種衝動當做勇氣。他不願意就此屈服,先要向大衛·賽夏傾吐心裡的話,聽聽僅有的三個親人的意見。他正走著,冷不防瞧見貝雷尼斯打扮得齊齊整整,在泥濘的佳訊大街和月亮街的拐角兒上同一個男人說話。

  呂西安看到諾曼底姑娘便起了疑心,害怕起來,問道:

  「你幹什麼?」

  她把四枚五法郎的錢塞在詩人手裡,說道:

  「二十法郎你拿去吧,代價不小,不過你總算動身了。」

  貝雷尼斯一溜煙走了,呂西安來不及看清她走的方向。我們還得說句公道話,呂西安天良未泯,覺得那幾塊錢燙手,想還給她;結果他不能不收下,這是巴黎生活的最後一個瘡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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