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幻滅 | 上頁 下頁
一八


  兩人又無話可說了。德·巴日東先生被呂西安擾亂了安寧,暗暗留心呂西安的舉動,象多疑的貓。他們倆互相害怕。

  呂西安私下想:「是不是我常常來,引起他疑心?看樣子他對我大有反感!」

  德·巴日東先生瞧著呂西安走來走去,猜疑的眼神使呂西安十分難受;幸虧穿著號衣的老當差通報杜·夏特萊先生到了。男爵神態自若的進來,向他的朋友巴日東行了禮,對呂西安略微點點頭,那種招呼的方式當時很流行,詩人卻覺得他是仗著財勢瞧不起人。西克斯特·杜·夏特萊的褲子白得耀眼,褲腳上兩條帶子套著鞋底,把褲子的折縫拉得筆直。他穿著講究的皮鞋,蘇格蘭細紗襪子。手眼鏡的黑絲帶在白背心上飄蕩。黑禮服的巴黎款式和巴黎做工特別令人注目。美男子的氣派跟他過去的經歷完全符合,只是多了一把年紀,滾圓的肚子不容易約束到合乎風流瀟灑的標準。因為出過遠門,飽經風霜,有股冷酷的神氣,頭髮和鬢腳也已花白,不能不染色了。原來很嬌嫩的皮色同去過印度的人一樣變成古銅色;舉動態度保持自命不凡的功架,叫人看了好笑,可也顯出他在帝政時代的一位公主身邊當過討人喜愛的首席秘書。他擎著手眼鏡瞧了瞧呂西安的南京緞褲子,靴子,昂古萊姆做的藍色禮服,把情敵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冷冷的把手眼鏡放進背心口袋,仿佛說:「行!」呂西安被稅務官的高雅大方壓倒了,只想等會在眾人面前動了詩興,神采飛揚的時候吐一口氣。剛才他以為德·巴日東對他沒有好感而慌張,此刻又感到另外一種痛苦。男爵的財勢仿佛全部壓在呂西安身上,使他的寒酸相形之下越發難堪。德·巴日東先生只道從此不用說話了,誰知兩個對頭互相虎視眈眈,一聲不出,叫他看了吃驚。幸而他逢到無計可施的時候,還有一句救急的話;當下他認為應當裝著忙人的樣子,拿出這個法寶來了。

  「喂!先生,」他對杜·夏特萊說,「有什麼新聞?外邊談論些什麼呢?」

  稅務官不懷好意的回答:「新聞?沙爾東先生是個新聞人物,應該請問他才對。——你可有什麼得意之作帶來嗎?」男爵意氣揚揚的問呂西安,同時他覺得一邊鬢角上的頭髮卷兒亂了,整理了一下。

  呂西安回答:「詩好不好還得請教你呢,你是寫詩的老前輩了。」

  「噢!我為了應酬寫過一些有趣的通俗詩,應景的歌曲,全靠音樂幫忙的羅曼斯①,還有寫給波拿巴一個姊妹(忘恩負義的傢伙!)②的一首書信體的長詩,都不是什麼傳世之作。」

  那時德·巴日東太太出場了,她花了一番心思,打扮得光彩奪目。猶太式的頭巾扣著東方式的搭扣。脖子裡很嫵媚的圍一塊薄紗,底下掛一條寶石項鍊。短袖的印花紗衫露出一雙白淨美麗的胳膊,戴著一串手鐲。這一派舞臺式的裝束把呂西安迷住了。杜·夏特萊先生對王后說了許多肉麻的恭維話,她笑盈盈的聽著,在呂西安面前受人讚美,特別高興。王后和她寵愛的詩人只交換一個眼風,對稅務稽核所所長卻禮數周到,不當他親密的朋友,使他難堪。

  ①談情說愛的歌曲。
  ②拿破崙在位期間,國內外的政敵只稱他的姓(波拿巴),表示否認他稱帝。下臺以後,十九世紀中凡是恨他的人也都稱他為波拿巴。杜·夏特萊是以前受過他恩惠的人,到了王政復辟時代也不認他了。


  請的客人開始上門了。先是主教和副主教,兩人都道貌岸然,長相可截然不同:主教又高又瘦,副主教又矮又胖。兩人都眼睛很亮,可是主教皮色蒼白,副主教滿面紅光,身體十分健康。他們的手勢和動作都很少,態度謹慎,難得開口,令人望而生畏,大家說他們倆智慧極高。

  跟著來的是德·尚杜夫婦。這是兩個怪物,說出來恐怕不熟悉外省的人不會相信。德·尚杜太太名叫阿美莉,就是想和德·巴日東太太對抗的角色。德·尚杜先生,大家稱為斯塔尼斯拉斯,是個過時的年輕人,年紀已經四十五,身段還苗條,臉孔象只篩子。打的領帶老是翹起兩隻狠巴巴的尖角,一隻角接近右面的耳朵,一隻角往下傾斜,接近紐孔上的勳飾。衣擺強頭倔腦的翻在外面,背心領口很大,露出一件鼓起的上漿的襯衫,扣著好幾支鑲滿珠寶的別針。渾身的裝束都誇張過分,象漫畫上的人物,叫外國人看著好笑。斯塔尼斯拉斯一刻不停的打量自己,很得意的從頭看到腳,查點背心上的紐扣,瞧著緊窄的褲子刻劃出來的曲線,欣賞自己的大腿,戀戀不捨的眼睛直瞧到靴尖為止。他要不這樣自我欣賞的話,便遠遠的照著屋子裡的鏡子,看卷好的頭髮是否牢固;眼睛喜孜孜的向女人們打問號,一個手指插在背心袋裡,側著大半個身子,微微望後仰著;這套賣俏的玩意兒在貴族圈子裡很能叫座,他是他們中間的美男子。開出口來多半是十八世紀的風情話。他靠著這套惡俗的談吐在女人堆裡相當走紅,同她們逗笑取樂。近來他對杜·夏特萊先生不大放心。因為狂妄的稅務官目空一切,引起女人們的好奇心;他假裝消沉,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口氣仿佛是一個享受過度而百無聊賴的蘇丹;這些表現大有刺激作用,所以從德·巴日東太太迷上昂古萊姆的拜倫以後,一般婦女想接近夏特萊的心比他初來的時期更迫切了。阿美莉是白白胖胖的矮個子,頭髮烏黑,喜歡做作而手段極不高明:她樣樣誇張,說話高聲大氣,頭上夏天插著成堆的鳥毛,冬天插著鮮花,搖來晃去的擺架子;她最愛講話,每句話末了總得哼一陣,因為她鬧著氣喘病而不肯承認。

  農學會會長德·桑托先生,名叫阿斯托夫,皮色鮮紅,又高又胖,象一條拖船似的跟著太太到場。太太賽過乾癟的鳳尾草,名叫艾麗莎,簡稱麗麗。這個帶點孩子氣的名字,同她的性格舉動正好相反。她態度莊嚴,對宗教非常熱心,打起牌來脾氣挺壞,最會作難人。阿斯托夫被認為第一流的學者。他一竅不通,卻翻遍了報紙和前人的著作,把有關糖和酒精的文字詳細抄下來,為《農學辭典》寫了兩個條目。全省的人都以為他在準備一篇討論新式種植的文章。他每天上午關在書房裡,十二年功夫還沒寫上兩頁。客人上門,老是撞見他在紙堆中亂翻,尋找一條丟失的注解,或是修筆尖。①他在書房裡的時間就是做些無聊的事消磨的:看上大半天報紙,用小刀雕刻軟木塞,在吸墨紙上畫奇形怪狀的圖,翻翻西塞羅的文集,看有什麼能夠同時事結合起來的句子或者段落;然後到了晚上,想法把談話引到他預定的題目,說道:「西塞羅集子裡有一段文字,好象就為今天這件事寫的,」接著他背出原文,叫聽的人大吃一驚,背後爭著說:「阿斯托夫真是無所不知!」這樁稀罕事兒在城裡到處傳揚,替德·桑托先生維持聲譽。

  ①當時用鵝毛管寫字,筆尖需要經常修削。

  這對夫婦之後,來了德·巴爾達先生,他名叫阿德裡安,專唱次低音①的歌曲,在音樂方面自以為了不起。他最得意的是練習音階;一邊唱一邊自我讚賞,然後談論音樂,最後只關心音樂。他為著音樂犯了神經病,只有談到音樂才有勁,晚會上沒有人請他唱歌就苦悶。直要窮嘶極喊,唱了一支歌,他方始精神奮發,趾高氣揚,提起腳跟接受恭維,同時還裝做謙虛;可是照樣往各處人堆裡轉一轉,收集讚美的話;等到所有的話都說完了,他又回到音樂上來,解釋剛才那支歌多麼難唱,或者捧一陣作曲家。

  ①介於男低音和男中音之間的聲音,是以前歌唱音樂的分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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