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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陪德·巴爾達先生同來的是位水墨畫大家,亞歷山大·德·布勒比昂先生;他的古怪可笑的作品把朋友們的屋子和本省所有的紀念冊都玷污了。他們倆各人攙著朋友的太太。據熟悉內部醜事的人說,這個交換很徹底。夏洛特·德·布勒比昂太太簡稱洛洛特,約瑟芬·德·巴爾達太太簡稱斐斐納;兩人對於圍巾,滾邊,搭配不調和的顏色,同樣感到興趣,一心要學巴黎的時髦,不問正事,家里弄得一團糟。他們穿著精打細算做起來的衣衫,象小孩兒玩的娃娃,身上開著顏色刺目的展覽會。兩個丈夫又自命為藝術家,不修邊幅,一派外省人的馬虎叫人看了好玩。他們穿著破舊的禮服,活象小戲院的跑龍套扮著上流人物去參加婚禮。

  在客廳裡出現的人中間,有個怪物列做德·塞農什伯爵,在貴族圈子裡稱為雅克。他是打獵專家,高傲,古板,紫堂堂的臉色,脾氣和善象野豬,多疑象威尼斯人,愛吃醋象摩爾人,跟一個同住的朋友相處極好。那位朋友名叫杜·奧圖瓦先生,簡稱弗朗西斯。

  德·塞農什太太名字叫澤菲麗娜,長得高大漂亮,可是臉上長滿紅斑,因為肝火很旺,出名的脾氣難纏。她仗著腰肢細小,身段苗條,裝出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未免做作,可也看得出她有人疼愛,滿足她的情欲,對她百依百順。

  弗朗西斯相貌還不錯,放棄了瓦朗斯領事的職位和外交界的前程,住到昂古萊姆來陪澤菲麗娜,一名齊齊納。卸任的領事替她處理家務,管教孩子,教他們外國文,忠心耿耿的經營德·塞農什夫婦的產業。有過一個很長的時期,昂古萊姆的貴族圈子,官方人士和布爾喬亞,看著這三個人的家庭那麼和睦,都議論紛紛,不以為然;可是日子久了,那三位一體的奇跡越看越難得,越看越可愛,萬一杜·奧圖瓦先生再想結婚,反倒要受批評,說他太不道德了。德·塞農什太太還有一個乾女兒作伴,叫做德·拉埃小姐;外邊看德·塞農什太太對乾女兒過分鍾愛,覺得事情蹊蹺:雖則年代合不上,弗朗索娃·德·拉埃小姐的面貌和弗朗西斯·杜·奧圖瓦長得一般無二。雅克出城打獵,個個人向他打聽弗朗西斯的近況,他便講他義務總管的小小的病痛,把朋友的地位放在妻子之上。一個愛吃醋的人會這樣糊塗,真是不可思議,連他最知己的朋友也喜歡逗他表現,告訴不知道內幕的人,引為笑談。杜·奧圖瓦先生是個愛裝腔的哥兒,那套保養身體的辦法終於變了撒嬌跟胡鬧。他關心自己的咳嗽,睡眠,消化,飲食。澤菲麗娜把她的總管弄得嬌生慣養;給他穿上棉衣,戴上風帽,叫他吃藥,做些精緻的飯菜,當他侯爵夫人的小哈叭狗看待;要他吃這樣,忌那樣;還替他繡背心,領帶,手帕,經常把弗朗西斯裝扮得花花綠綠,好比日本的神像。兩人心心相印,從來不曾鬧過誤會:澤菲麗娜時時刻刻望著弗朗西斯,弗朗西斯也看著澤菲麗娜的眼色行事。他們倆一同皺眉頭,一同微笑,似乎最簡單不過的動作也要彼此商量。

  昂古萊姆四周最有錢的地主,大眾看了眼紅的德·皮芒泰爾侯爵,夫婦倆有四萬法郎收入,每年在巴黎過冬;他們從鄉下坐著篷車,帶著鄰居德·拉斯蒂涅男爵和男爵夫人同來,車上還有男爵夫人的姑母和男爵的女兒。兩個可愛的姑娘教養極好,雖然家境清寒,樸素的穿扮反而顯出天生的美。這批人當然是全場的精華,一進屋子,大家立刻冷冰冰的靜下來,尊敬中帶著忌妒,尤其因為德·巴日東太太接待他們的禮數與眾不同。外省自有少數幾戶人家,象他們一樣不聽閒言閒語,不同外界往來,無聲無息的過著隱居生活,保持他們的尊嚴。眾人對德·皮芒泰爾先生和德·拉斯蒂涅先生只用爵位相稱;他們的妻子女兒跟昂古萊姆上層的小圈子也談不上親昵:他們的地位已經接近宮廷貴族,決不有失身分,沾染荒唐的外省習氣。

  省長和將軍最後到場。同來的有個鄉紳,就是白天拿養蠶的稿子送往大衛那兒的人。大概他是什麼鎮長之類,靠一些良田美產抬高了身分,態度衣著卻顯出他完全不懂得應酬交際:他穿著禮服老大不自在,一雙手沒處安放,一面講話一面在人家身邊打轉,對答的時候先站起來,又坐下去,好象準備替你當什麼小差使;他忽而過分巴結,忽而心神不定,忽而一本正經;聽到一句笑話,來不及的笑出來,人家和他攀談,他必恭必敬的聽著,有時以為受了諷刺,裝出一副陰險的神氣。那天晚上他想著那部論文,悶得發慌,幾次三番提到養蠶;可是德·賽佛拉克先生運氣不好,撞著德·巴爾達先生回答他音樂,又撞著德·桑托先生引證西塞羅。晚會過了一半,可憐的鎮長好容易遇到一個寡婦杜·勃羅薩爾太太和她的女兒杜·勃羅薩爾小姐,談得很投機。那母女兩個在當夜的賓客裡頭也是挺有意思的人物。總括一句,她們的窮苦跟家世的高貴不相上下。她們竭力講究衣著,可是遮蓋不了寒酸。杜·勃羅薩爾太太手段笨拙,口口聲聲誇她身材高大的胖女兒,年紀二十七,說是彈的一手好鋼琴。一知道某個單身漢愛好什麼,杜·勃羅薩爾太太馬上宣佈她女兒也愛好什麼。為了要嫁掉她親愛的卡米葉,她在同一個晚上說卡米葉喜歡隨著軍隊調動,過流浪生活,又說她喜歡經營田地,過安靜的地主生活。娘兒倆故意裝做尊嚴,半和氣,半尖酸。遇到這等人物,誰都樂於同情,表示關切,借此抬高自己;能夠安慰安慰可憐蟲本是一種樂趣;不過聽的人也把空口白舌的人情看透了。德·賽佛拉克先生五十九歲,老婆死了,無兒無女;他講到蠶房的細節,杜·勃羅薩爾母女倆誠心誠意的聽著,讚歎不置。

  母親說:「小女向來愛動物。並且那些奇怪的小蟲吐的絲,女人都感興趣,所以請你允許我們到寶莊上去,讓卡米葉見識見識絲是怎麼收穫的。卡米葉聰明極了,不管跟她說什麼,她都一聽就懂。有一回她把平方反比律也弄清楚了。」

  在呂西安朗誦完畢以後,杜·勃羅薩爾太太和德·賽佛拉克先生的交談就是用這句誇耀的話結束的。

  幾個熟客隨隨便便溜進場子,還有兩三個大家子弟,怯生生的,一聲不出,衣服穿得象供聖體的寶匣,因為被請來參加隆重的文學晚會,覺得很得意,膽子最大的一個還同德·拉埃小姐談了不少話。所有的女太太一本正經團團坐著,男人站在後面。這批古怪的人物,離奇的服裝,塗脂抹粉的臉孔,在呂西安心目中變得十分可怕。他發現所有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不由得心驚肉跳。這個第一次考驗實在不容易支持,不管他怎麼勇敢,也不管情人怎樣壯他的膽,為著他賣弄行禮的風度,拿出全身本領來應酬昂古萊姆領地的名流。呂西安本來就局促不安,此刻更有一樁意料之中的難堪事兒,使一個不懂交際手腕的年輕人大為驚慌。他的眼睛耳朵那時特別靈敏,聽見路易絲,德·巴日東先生,主教,和幾個存心討好女主人的來賓,叫他德·呂邦潑雷先生,而他見了害怕的大多數人都稱他沙爾東先生。他被許多好奇的眼睛打量之下,心虛膽怯,看見人家嘴唇一動就知道是提他的本姓;他猜到大家事先就在批評他,用的又是外省人那種坦率的,近於無禮的話。這一類連續不斷而意想不到的暗箭使呂西安越發心緒不寧。他只盼望時間快到,一開始朗誦,身心就有著落,不至於受罪了。無奈雅克還在跟德·皮芒泰爾太太講他最近一次的行獵;阿德裡安和洛爾·德·拉斯蒂涅小姐談著樂壇上的新星羅西尼;阿斯托夫背熟了報上描寫新式犁的一篇文字,正在告訴男爵。呂西安這可憐的詩人,不知道除了德·巴日東太太,這些人的頭腦沒有一個能理解詩。所有的客人都缺少刺激,弄錯了晚會的性質才趕來的。有些字兒好比江湖藝人的喇叭,鐃鈸,大鼓,專會吸引群眾。美啊,光榮啊,詩歌啊,這一類的字近乎咒語,便是最庸俗的人也會受到迷惑。

  客人到齊了,德·巴日東先生受著妻子囑咐,仿佛教堂的門丁拿棍子撞擊地下的石板一樣,不知通知了多少回才叫打擾的人靜下來。呂西安坐在一張圓桌前面,靠近德·巴日東太太,心裡非常震動。他聲音慌慌張張的宣告,為了免得大家失望,他預備念一些新近發現的傑作,是個無名的大詩人寫的。雖則安德烈·謝尼耶的詩集在一八一九年上就印出了,昂古萊姆還沒有一個人聽見過作者的名字。個個人以為那聲明是德·巴日東太太出的計策,既顧著呂西安的面子,也讓聽眾的情緒鬆動一些。呂西安先念了《年輕的病人》,聽見一陣輕輕的讚美聲;又念了《盲人》,那些俗物就覺得作品太長了。呂西安一邊朗誦一邊感到劇烈的痛苦。那種痛苦,只有傑出的藝術家,或者憑著熱情和高度的悟性和藝術家並肩的人,才能完全體會。你要不真誠嚴肅,全神貫注,休想用聲音來表達詩,也休想領會詩。朗誦的人和聽眾必須密切結合,否則感情不可能象電流一般溝通。雙方的心靈不打成一片,詩人就等於一個天使在地獄的詬誶聲中唱天國的頌歌。而凡是聰明人,在他的器官特別發展的領域之內,都具有蝸牛般眼觀四方的目力,狗一般的嗅覺,田鼠般的耳朵,能看到,感到,聽到周圍的一切。有人賞識還是無人瞭解,音樂家和詩人立刻能感覺到,同植物在適宜的氣候中復蘇,在不適宜的氣候中枯萎一樣快。當時那般男人只是為奉陪太太而來,來了又忙於談彼此的私事,唧唧噥噥的聲音,由於特殊的音響作用,傳到呂西安耳邊格外響亮;他還看見有些人張著大嘴打呵欠,對他惡狠狠的露著牙齒。等到他象洪水中的鴿子①,想找一個愉快的地方讓眼睛停留一下,又發現一些不耐煩的眼神,表示他們只想利用當天的集會和朋友們商量實際問題。除了洛爾·德·拉斯蒂涅,兩三個年輕人和主教以外,在場的人沒有一個不悶得發慌。真正懂詩的人會把作者詩句中只透露一星半點的東西拿到自己心中去發展。而這般冷冰冰的聽眾非但對詩人的情緒毫無感受,連他的聲調口吻都沒聽進去。呂西安灰心到極點,一身冷汗把襯衫濕透了。他轉身望望路易絲,看見她眼神熱烈,才鼓足勇氣把詩念完;可是詩人的心已經大受傷害。

  ①《舊約·創世記》載,洪水氾濫了一百九十天,挪亞從方舟上放出一隻烏鴉,一隻鴿子,試探地上的水退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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