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幻滅 | 上頁 下頁


  賽夏屋子的外表同內部的寒酸簡陋完全一致,老熊從來沒修理過什麼。日曬雨淋,天時不正,過道的門象老樹幹,佈滿不規則的裂痕。蟲蛀的屋頂蓋著法國南方通行的凹瓦;門面造得很壞,磚石並用,雜亂無章,似乎吃不消屋頂的壓力,往下沉了。蟲蛀的窗槅子裝著高大的護窗板,因為天氣熱,外面加上厚實的橫閂。開裂得那麼厲害的屋子,昂古萊姆城裡很難找出第二所;要沒有三合土的粘力,早已支持不住。兩頭亮,中間黑的工場,壁上全是招貼,下半截經過工人們三十年來的磨擦,變了棕色;樓板上吊著繩索,地下堆著紙張,放著幾架舊機器,壓紙的石板,一排排的鉛字架;工場盡頭,兩邊兩個小亭子,老闆和監工各據一方:你們想像一下這個景象,就能體會到兩個朋友的生活。

  一八二一年五月初,有一天下午兩點光景,四五個工人離開工場去吃飯,大衛和呂西安正站在通後院的玻璃門後。學徒關上臨街那扇裝著小鈴的門,大衛仿佛受不住紙張,墨缸,印刷機和舊木料的氣味,把呂西安拉往後院。兩人坐在葡萄棚下,地位正好望得見工場裡是否有人進來。陽光在葡萄藤中閃爍浮動,籠罩著兩個詩人,有如神像背後的光輪。那時,兩種個性兩副面貌的對比格外顯著,給大畫家看了准會技癢。長相象大衛那樣的人註定要作劇烈的鬥爭,不管是轟轟烈烈的鬥爭還是無聲無息的鬥爭。寬廣的胸部,結實的肩膀,同各部分都很豐滿的身體完全配合。肥胖的臉上血色很旺,帶些紫色,脖子粗壯,一大堆烏黑的頭髮:粗看象布瓦洛讚美的那種教區委員①;可是你再看一下他厚嘴唇上的皺紋,下巴上的窩兒,方鼻子的模樣,鼻子兩半邊的騷動的表情,尤其那雙眼睛,不難發覺他有一股專一的愛情在不斷燃燒,還有思想家的智慧,憂鬱而熱烈的性情;他的頭腦能縱覽全域,又能洞察幽微,分析的能力使他對純粹空想的樂趣容易感到厭倦。臉上有天才的閃光,也有火山腳下的灰燼;使他深深感覺到自己在社會上毫無地位,所以臉上看不出一點兒希望;多少傑出的人都是由於身世低微,沒有財產而壓在底下的。雖然印刷和知識密切相關,大衛卻討厭他的行業。這個身體笨重的西勒諾斯②陶醉在詩歌和科學中間,借此忘掉外省生活的苦悶。在這樣一個人物身邊,呂西安的優美的姿勢真象雕塑家設計的印度酒神。他臉上線條高雅,大有古代藝術品的丰采:希臘式的額角和鼻子,女性一般的皮膚白得非常柔和,多情的眼睛藍得發黑,眼白的鮮嫩不亞于兒童。秀麗的眼睛上面,眉毛仿佛出於中國畫家的手筆,栗色的睫毛很長。腮幫上長著一層絲絨般的寒毛,色調正好同生來蜷曲的淡黃頭髮調和。白裡泛著金光的太陽穴不知有多麼可愛。短短的下巴頦兒高貴無比,往上翹起的角度十分自然。一口整齊的牙齒襯托出粉紅的嘴唇,笑容象淒涼的天使。一雙血統高貴的漂亮的手,女人看了巴不得親吻,隨便做個動作會叫男人服從。呂西安個子中等,細挑身材。看他的腳,你會疑心是女扮男裝的姑娘,尤其他的腰長得和女性一樣,凡是工於心計而不能算狡猾的男人,多半有這種腰身。這個特徵反映性格難得錯誤,在呂西安身上更其準確。他的靈活的頭腦有個偏向,分析社會現狀的時候常常象外交家那樣走入邪路,認為只要成功,不論多麼卑鄙的手段都是正當的。世界上絕頂聰明的人必有許多不幸,其中之一就是對善善惡惡的事情沒有一樣不懂得。

  ①此處應指十七世紀法國主教兼作家博敘埃,他所作的誄辭聞名於世。教區委員指誄辭中哀悼的人物。巴爾札克將博敘埃誤寫為古典主義文藝理論家布瓦洛。
  ②希臘神話中酒神的夥伴。相傳是個體態粗野,經常喝醉的老人。


  兩個年輕人因為處的地位特別低,愈加用自命不凡的態度批判社會;懷才不遇的人要報仇洩憤,眼界總是很高的。他們的結局因之比命中註定的來得更快,灰心絕望的情緒也更難堪。呂西安書看得不少,作過許多比較;大衛想得很多,思考很多。印刷商儘管外表健康、粗野,卻秉性憂鬱,近於病態,對自己取著懷疑的態度;不比呂西安敢作敢為、性情輕浮,膽量之大同他軟綿綿的、幾乎是嬌弱的、同時又象女性一般嫵媚的風度毫不相稱。呂西安極其浮誇、莽撞、勇敢、愛冒險,專會誇大好事,縮小壞事;只要有利可圖就不怕罪過,能毫不介意的利用邪惡作為進身之階。這些野心家的氣質那時受著兩樣東西抑制:先是青春時期的美麗的幻想,其次是那股熱誠,使一般嚮往功名的人先採用高尚的手段。呂西安還不過同自己的欲望掙扎,不是同人生的艱苦掙扎,只是和本身充沛的精力鬥爭,不是和人的卑鄙鬥爭;而對於生性輕率的人,最危險的就是卑鄙的榜樣。大衛惑于呂西安的才華,一邊佩服他,一邊糾正他犯的法國人的急躁的毛病。正直的大衛生來膽小,同他壯健的體格很不調和,但並不缺少北方人的頑強。他雖然看到所有的困難,卻決意克服,絕不畏縮;他的操守雖然象使徒一般堅定,可是心地慈悲,始終寬容。在兩個交誼深厚的青年之間,一個是對朋友存著崇拜的心,那是大衛。呂西安象一個得寵的女子,居於發號施令的地位。大衛也以服從聽命為樂。他覺得自己長得笨重,俗氣,朋友的俊美已經占著優勢了。

  印刷商心上想:「牛本該耐性耕種,鳥兒才能無憂無慮的過活。讓我來做牛,讓呂西安做鷹吧。」

  兩個朋友把前途遠大的命運聯在一起,大約有三年光景。他們閱讀戰後出版的文學和科學的名著,席勒,歌德,拜倫,瓦爾特·司各特,約翰·保爾,柏濟力阿斯,達維,居維埃①,拉馬丁等等的作品。他們用這些融融巨火鼓舞自己,寫一些不成熟的作品做嘗試,或者開了頭放下來,又抱著滿腔熱誠再寫。他們不斷的工作,青春時期的無窮精力從來不鬆懈。兩人同樣窮,也同樣熱愛藝術,熱愛科學,忘了眼前的苦難,專為未來的榮名打基礎。

  那天印刷商從口袋裡掏出一冊十八開本的小書,說道:

  「呂西安,你知道巴黎寄來什麼書?讓我念給你聽。」

  大衛能夠象詩人一樣的朗誦,他念了安德烈·謝尼耶的兩首牧歌:《奈埃爾》和《年輕的病人》,還有那首純粹古風的關於自殺的挽歌,以及諷刺詩中的最後兩首。

  呂西安不住的歎道:「想不到安德烈·謝尼耶是這樣一個人物!」等到大衛感動得不能再念,呂西安把詩集接過去的時候,又說了第三遍:「真是望塵莫及!」他看到序文的簽名,說道:「原來發現這詩人的也是個詩人!」②

  ①約翰·保爾·李赫式(1763—1825),德國哲學家,小說家,浪漫主義運動的領袖之一。柏濟力阿斯(1779—1848),瑞典化學家。達維(1778—1829),英國化學家,鉀,鈉,氯,碘之發現者。居維埃(1769—1832),法國動物學家,古生物學家,比較解剖學的首創者。
  ②安德烈·謝尼耶(1762—1794)的作品最早由亨利·德·拉圖什(1785—1851)作序。但拉圖什雖然寫過詩和小說,主要是政治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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