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幻滅 | 上頁 下頁


  正在那個時期,開紙廠的庫安泰弟兄買下昂古萊姆的第二張印刷執照。那家印刷廠一向被賽夏利用帝政時代連年戰禍,百業蕭條的局勢,排擠得沒有生路;賽夏為了時局,也不曾收買那鋪子;這個小算盤竟害得他自己的老印刷所後來一敗塗地。當時老頭兒聽見消息私下欣幸,以為同庫安泰弟兄的競爭有兒子來擔當,不用自己對付了。他心上想:「我是擋不住的,可是第多廠培養出來的年輕人准有辦法。」七十多歲的老頭兒巴不得早日交代,好稱心愜意的過活。他對高等印刷固然知識有限,在另一門藝術,工人們說笑話叫做「酒醉學」方面,倒是一個高手。那門藝術,《龐大固埃》的了不起的作者①當年很重視,不幸遭到一些「節制會」②的摧殘,鑽研的人一天少一天了。熱羅姆-尼古拉·賽夏不願辜負他的姓氏,永遠口渴得厲害。③他對「發酵葡萄」的嗜好多少年來受著老婆約束,只能適可而止。其實那嗜好是出於大熊們的天性,夏多布裡昂先生在美洲的真熊身上也曾注意到。④據一般哲學家的意見,一個人年輕時代的習慣老來會變本加厲。這條規律在賽夏身上證實了:他越老越貪杯。嗜酒的習慣在那張大熊臉上留著標記,使他的長相與眾不同:鼻子儘量發展,近乎一個三倍大法規⑤的大寫A字,佈滿血筋的面頰象葡萄葉,紅裡帶紫,長著許多小瘤,往往還有細毛點綴;整個臉龐仿佛秋天的葡萄葉包著一隻其大無比的雞萗菌。兩道濃眉好比兩簇堆著雪花的小樹,底下一雙小灰眼便是喝醉的時候也很精神,顯出一種貪婪成性的狡猾。貪婪把他所有的感情都消滅了,連父子的天性在內。光禿的腦袋四周剩一圈花白的頭髮,還有點蜷曲,令人想起拉封丹寓言中的方濟各會修士。他矮身材,大肚子,象一盞費油而光線不足的舊油燈。一個人無論什麼嗜好過了份,都能使身體往原來的方向發展。酗酒同研究學問一樣叫胖子更胖,瘦子更瘦。三十年來尼古拉·賽夏老戴著民兵的三角帽;那種帽子當初出過風頭,如今在某些外省城市的鼓手頭上還看得見。他穿著似綠非綠的絲絨背心和絲絨長褲,棕色的舊大氅,一雙花色紗襪,一雙銀搭扣的鞋子。賽夏這副布爾喬亞服裝並不能遮蓋他是工人出身,可是同他的惡癖和習慣再合適沒有,而且完全表現出他的生活,仿佛那傢伙是全身穿扮好了出世的。我們提到蔥不能不聯想到蔥的皮,⑥提到賽夏也不能不聯想到他的裝束。如果老印刷商不是早已暴露他利令智昏的貪心,單單那次退休的經過也盡夠描畫他的性格。不管兒子要從赫赫有名的第多廠帶回多少學識,賽夏只打算跟兒子做一筆好買賣,這個主意他已經醞釀了多年。老子要賺錢,兒子勢必要吃虧。可是在老人心目中,做買賣根本談不上父子。賽夏先把大衛看做獨養兒子,後來認為是當然的受盤人,同老子有利害衝突:他必須高價出盤,大衛則須低價盤進;因此兒子變為一個非制服不可的敵人。從感情轉化到自私的過程,在有教養的人總是迂回曲折,慢慢兒來的,還得用虛情假意遮蓋;在老熊身上卻直截了當,非常迅速;他的行動說明狡黠的酒醉學比高深的印刷術強得多。兒子回家,老頭兒拿出精明人欺哄老實人的手段,對他象招待主顧一般親熱,象服侍情婦一般關心:走路扶著他的胳膊,叫他腳下留神,別踩著泥漿;吩咐傭人替他暖被窩,生火,預備半夜餐。第二天,尼古拉·賽夏備了一頓豐盛的飯,竭力勸酒,想灌醉兒子;飯後他醉醺醺的說:「咱們談正經吧?」這句話夾在兩個飽嗝兒之間說出來,聲音特別古怪,兒子聽了要求下一天再談。老熊平日最會利用醉態,當然不肯放棄這場準備已久的鬥爭。他說他挑了五十年的擔子,一小時都不能再等了。明天就得由兒子來當傻瓜。

  ①指法國十六世紀《巨人傳》的作者拉伯雷。
  ②防止酗酒的團體,各國都有。
  ③賽夏一字在法文中與乾燥一字相近;法國人又通常以葡萄酒解渴,故以口渴隱喻好酒。
  ④法國十九世紀浪漫派詩人夏多布裡昂在中篇小說《阿塔拉》中,描寫美洲的熊多吃了葡萄,在樹上醉得搖搖晃晃。
  ⑤法國印刷業稱呼某種字體的術語。三倍大法規等於八十八磅(Points)的字。
  ⑥這裡的蔥就是我們所謂的洋蔥。


  講到這兒,或許應當說一說廠房的情形。屋子從路易十四末期起就開印刷所,坐落在美景街和桑樹廣場交叉的地方。內部一向按照行業的需要分配。樓下一間極大的工場,臨街一排舊玻璃窗,後面靠院子裝著一大片玻璃槅子。側面一條過道直達老闆的辦公室。可是印刷在外省始終是人人愛看的新鮮事兒,顧客寧可走鋪面上臨街的玻璃門,不怕工場的地基比路面低,進門要走下幾級。少見多怪的客人穿過工場裡的走道,從來不留心四面八方的障礙。他們望著樓板上吊的繩,晾的紙,象花棚的頂,身子便撞在一排一排的鉛字架上,或者被支撐印刷機的鐵棍把帽子撩在地下。動作靈活的排字工從鉛字架上一百五十二個小格子裡撿字,看一眼原稿,看一眼手裡的排字夾,加一根空鉛條;來客眼睛瞪著他們,不防地下有大石板壓著整令浸濕的紙,絆他們的腳,再不然腰眼撞在紙架的角上;諸如此類的笑話叫一般猴子和大熊樂不可支。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太太平平的走到辦公室。辦公室是兩個簡陋的亭子,在洞窟般的工場的盡裡頭,緊靠院子;監工和老闆各據一方。後院牆上很幽雅的點綴著一些葡萄藤,以老闆的名聲來說,頗有一種本地風光,動人酒興。院子盡頭,靠著黑魆魆的界牆有間破落的偏屋,專為浸紙和整理紙張用的。那兒還有一個水鬥,沖洗上印前後的版子,俗語所謂字盤;墨汁和廚房的污水混在一起流出去,趕集的鄉下人看了以為真有什麼魔鬼在屋內洗臉。偏屋的一邊是廚房,另外一邊是柴房。正屋最高層只有兩個閣樓式的房間,二樓有三間屋子。第一間做了穿堂兼餐室,除去破舊的木扶梯占掉一些地位,同樓下的過弄一樣進深;臨街有一扇狹長的小玻璃窗,靠院子開一個大圓窗洞。四壁只刷白粉,寒酸簡陋,活現出生意人家的吝嗇:肮髒的地磚從不擦洗;家具只有三把蹩腳椅子,一張圓桌和一口碗盞櫃。櫃子兩旁都有門,一扇門通臥房,一扇門通客室。門窗全是油膩,變了暗黃色,屋內常常堆著白紙或印好的紙;紙堆上可以看到尼古拉·賽夏的飯後點心,酒瓶,菜盤。臥房裝著鉛格子鑲嵌的玻璃窗,從後院取光;壁上掛的舊毯子和外省在聖體節上掛在屋子外面的一樣。房內放一張有欄杆的大床,掛著帳幔,鋪一條紅呢床罩,附帶床幾;還有兩把蟲蛀的大靠椅,兩把胡桃木花綢面的單靠,一張舊書桌;壁爐架上面有一隻掛鐘。這間臥房頗有樸素的古風,一片暗黃色調,原是尼古拉·賽夏的老東家魯佐先生佈置的。客室曾經由賽夏太太重新裝修,惡俗的門窗跟護壁板全是理髮師染假頭髮用的淺藍色;白地的糊壁紙畫著深褐色的東方景致;家具是六把藍羊皮面子的單靠,椅背做成豎琴式;兩個窗洞上部的半圓形砌得很粗糙,不掛窗簾,望出去可以看到桑樹廣場全景;壁爐架上沒有燭臺,沒有座鐘,沒有鏡子。賽夏太太不曾裝修完就死了,大熊覺得美化屋子不能生利,毫無用處,工程便不再繼續。當下尼古拉·賽夏東倒西歪,帶兒子進去的便是那間客室;圓桌上擺著一份印刷所的機器生財的清單,那是監工照著他的意思寫的。他指著文件對兒子說:

  「孩子,你念吧,」尼古拉·賽夏一雙醉眼骨碌碌的望望兒子,望望清單。「我給你的印刷所才呱呱叫呢。」

  大衛拿著清單念道:「一、木機三架,都有鐵棍支撐,下裝生鐵盤……」

  老賽夏插嘴道:「這是我的改良。」

  「……連同一切用具:墨缸,墨球,紙架等等,共值一千六百法郎!」大衛·賽夏念到這兒,放下清單說:「可是爸爸,你的印刷機全是蹩腳貨,值不了三百法郎,只好當柴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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