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行會頭子費拉居斯 | 上頁 下頁
四十


  這裡,一切都寂靜無聲。既不是教堂中舉行儀式時那種可怖的死神形象,也不是殯葬隊伍穿過大街時那種大講排場的死神形象。不,這是悄無聲息地溜進家中的死亡,令人感動的死亡。這是心頭上的葬儀,是避人眼光的哭泣。

  於勒坐在雅凱身旁,緊緊握住他的手。在場的每個人都默默無言,就這樣一直呆到天明。曙光微露,燭光失色的時候,雅凱料到要相繼出現悲痛的場面,便將於勒帶到隔壁房間去。這時,丈夫看了父親一眼,費拉居斯望了於勒一眼。兩顆苦痛的心,通過眼神的交流,相互詢問,相互探測,相互理解了。費拉居斯的眼中,曾有一瞬間,閃射出狂怒的光芒。

  「是你殺死了她!」他心中想道。

  「為什麼不信任我呢?」丈夫似乎在回答。

  這個場面酷似兩虎相遇:在猶疑未決的瞬間,它們相互打量一下,還未來得及大吼一聲,便承認這場爭鬥是無益的了。

  「雅凱,」於勒說,「你都一一照看到了麼?」

  「全照看到了,」辦公室主任答道。「可是到處都有一個人走在我前頭,到處發號施令,到處付錢。」

  「他在跟我搶他的女兒!」在瘋狂的絕望中,丈夫高喊道。

  他沖到妻子的房間去。父親已經不在了。克萊芒絲已被裝進沉重的棺材,工人正準備將棺蓋封死。於勒見此情景,驚恐萬狀。聽到工人用槌子敲擊的聲音,他不由得淚如雨下。

  「雅凱,」他說道,「這可怕的一夜,在我心中留下一個想法,也是唯一的想法,可我無論如何要使之實現。我不願意讓克萊芒絲呆在巴黎的一處墓地裡。我想將她火化,收集骨灰,保存起來。對此,你不要發表任何看法,你一定要設法把這事辦成。我要獨自一人關在她的臥室裡,一直到我離去那一刻。只有你可以進來,向我報告交涉的情況……。去吧,一定要不遺餘力去辦。」

  這天上午,于勒夫人的遺體,先放在公館門口,停屍房裡點著蠟燭。然後抬到聖羅克教堂。大教堂內處處張著黑紗。舉行儀式如此大講排場,吸引了不少看熱鬧的人。在巴黎,什麼都是熱鬧,最真實的哀痛也概莫能外。有人探身窗外,觀看兒子怎樣跟在母親遺體後面痛哭流涕,正如有人要尋個好位置,以便觀看人頭怎樣落地一樣。世界上任何地方的臣民,都不會比巴黎人的眼睛更窮凶極惡。等到好奇的人們看到聖羅克的六處側翼小教堂也都張起黑紗時,就更加驚異不置了。

  每一所小教堂裡,有兩位身著喪服的男子出席喪葬彌撒。唱詩臺上,出席的全部人馬,只有公證人德馬雷先生和雅凱。柵欄外,便是僕人們。儀式規模如此盛大,親屬人數如此稀少,在那幫遊手好閒的教士看來,實在有些難以理解。於勒不許任何無關的人參加儀式。

  唱經彌撒,正如所有的喪葬彌撒一樣,在色彩陰鬱的豪華中進行。除了聖羅克教堂的一般住持教士外,還有其他教區的十三位神甫在場。神甫的聲音和兒童唱詩班的聲音,伴著八位唱經班成員,輪流唱起聖歌的時候,在那些當時偶然在場、因好奇而聚攏來、需要強烈刺激而碰巧成為基督徒的人們中間,產生了強烈的反響,恐怕任何Diesirae①都從未產生過比這更深刻、更冰人肌膚的效果。從六所側翼小教堂裡,升起另外十二個童聲,尖細的嗓音充滿哀痛,如泣如訴,與主殿的歌聲相融合。令人恐懼的氣氛,從教堂的每個角落裡升起。到處,慘痛的叫聲與恐懼的呼喚相應和。令人毛骨悚然的音樂,表現出人世從未體驗過的悲哀和祭悼亡人的隱蔽的友情。在上帝的神威面前,靈魂被粗暴地從肉體中奪走,如暴風驟雨般動盪。這靈魂的恐懼之情,在任何人類的宗教中,從未得到如此強有力的表現。在這無以復加的喧囂面前,藝術家及他們創作的最富激情的樂曲,都應該自愧弗如。是的,這歌聲概括了人類的激情,超越棺槨賦予它們永恆的生命,將這還活生生跳動著的激情帶到有生命的、善於復仇的上帝面前。世界上沒有任何力量能與這歌聲相抗衡。在這死亡的讚歌中,蘊含著人的生命的各個發展階段:兒童的尖聲呼喊,與渾厚的嗓音合為一體,令人憶起搖籃時期的痛苦;然後加進男人們寬廣的音域,老人和神甫顫抖的聲音,歌聲變得粗壯,表現出其他年齡時經歷的一切苦痛。和諧的鳴響,恰如驚雷與閃電,難道不是與最大膽的想像,最冷酷的心,甚至與賢哲的靈魂亦能相通嗎?這聲音,猶如上帝發出雷鳴,沒有哪一所教堂的穹頂能夠漠然置之。穹頂在顫抖,在訴說,以其回聲的全部威力,傳播著恐懼。你仿佛看見,無數死者站立起來,伸出雙手。這已經不是躺在黑色裹屍布下的某一位父親,某一位母親,某一個孩子,而是整個人類從電閃雷鳴中走出來。人的各種感情,通過這絕望的聖歌,通過令人肝膽俱裂的呼喊,通過宗教的恐怖表達出來。這種宗教的恐怖隨著每節歌詞在增長,繚繞升上天空,使人驚恐,使人變得渺小,使靈魂更加崇高。最後一句聖詩結束的時候,在你的心靈上留下永生的感覺。如果你不曾感受過在長眠地下的心愛的人兒墓前痛哭時那種最深沉的哀痛,如果你不曾感受到那時襲上心頭的各種強烈感情,你是不可能對天主教、使徒的宗教及羅馬宗教作出判斷的。假如你曾經與「無限」這一偉大思想交過鋒,此時此刻,在教堂中,你也會啞口無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甚至不信教的人,也有一種奇異的感受。恐怕只有西班牙的天才,才能為聞所未聞的痛苦,創造出如此聞所未聞的強大表現形式。

  ①拉丁文:憤怨的日子。——天主教追思彌撒時唱的一首聖歌。

  最重要的宗教儀式結束後,十二位著喪服的男子從六所小教堂中走出,來到棺槨周圍,傾聽希望之歌。這是教堂在掩埋基督徒的肉體之前,唱給基督徒的靈魂聽的。然後十二人每人登上一輛張掛黑紗的馬車。雅凱和德馬雷先生上了第十三輛車。僕人們步行殿后。

  一小時後,十二位陌生人已經抵達通稱為「拉雪茲神甫公墓」的墓地最高處。棺材已經放進墓穴,全體在墓穴旁圍成一圈。從公園各處飛奔而來看熱鬧的人群,將他們又圍在中間。神甫作了簡短的禱告,然後往這位女子的遺體上撒上幾把土。然後,埋葬工人,討過了酒錢,便忙不迭地將墓穴填滿,準備填完這個再去填下一個……故事敘述到這裡,似乎該結束了。然而,如果只是給了讀者一幅關於巴黎生活的淡淡的素描,如果只是依次敘述了出人意料的波瀾起伏,而將死亡的後果遺忘,故事可能還不夠完整。在巴黎,死亡與任何京城中的死亡都不同,而且很少有人知道,真正的悲痛要與社會風習、與巴黎的衙門打什麼官司。此外,可能讀者對於勒先生和費拉居斯二十三世的命運相當關切,希望他們生命的結局不至於淒涼悲苦。總之,很多人喜歡窮盡對一切的認識,正如我國一位最傑出的文藝批評家指出的那樣,他們甚至想知道,阿拉丁的神燈燈油燃燒不盡是什麼化學反應。①

  ①阿拉丁的神燈,典出《一千零一夜》中的一個故事:阿拉丁是一個窮裁縫的兒子,他得到神助,在地球中心找到一盞神燈,能滿足人的一切欲望,因此發財致富。

  雅凱在政府機關裡做事。為了獲准將于勒夫人的遺體從墓中掘出並將它火化,自然去和當局打交道。他與警察局長交涉,因為死人都是在警察局長保護下安眠的。局長要一張申請書。必須買一張貼了印花的紙,將你的悲痛以公文的形式書寫出來。必須使用公文的陳詞濫調,來表達一個痛不欲生的人的願望,而人在悲痛中往往是寡言少語的。必須將請求的目的冷靜地表述出來,並且醒目地注明:

  申請人

  請求將妻子遺體火化

  負責向行政法院院長呈報的頭子是警察局長。他讀著這個旁注,請求的目的已經按照他的要求,表述得一清二楚。見此情景,他說道:

  「這個問題可是至關重要啊!我的呈報公文要過一個星期才能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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