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行會頭子費拉居斯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這位「小姐」,是一種女人的典型,只在巴黎才會遇到。

  這類女子巴黎生巴黎長,正如巴黎的泥土,巴黎街上的石塊一樣,正如塞納河的流水在巴黎經過處理變成飲用水一樣。先把河水引入大貯水池,經過十次工業過濾,等到將它注入多面體的水瓶中,原來的泥漿水就變得純潔而清澈,在瓶中閃閃發光了。這類女子確實非同尋常。雖然畫家的鉛筆、漫畫家的畫筆、素描畫家的炭筆,曾不下二十次地捕捉過她們的形象,仍然無法對她們進行任何分析。因為她們以各種形式出現,千變萬化,捉摸不定。正如大自然,正如稀奇古怪的巴黎一樣難以捉摸。一條半徑線將她們與邪欲拴在一起,她們又可以在社會圓周的千萬個其它點上避開邪惡。此外,她們使人認識到的,僅是性格的一個側面,也是唯一使她們受到指摘的一面。她們的美德卻沒有顯露出來。她們過著頗為天真的放蕩不罰的生活,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戲劇和作品將她們搬上舞臺,那種詩情畫意,表現得淋漓盡致。然而卻表現得很不全面。恐怕只有在自己的閣樓中,她們才是真實的。在別處,她們不是受到惡毒的誹謗,便是受到肉麻的吹捧。她們富有時,便墮落;一貧如洗時,便無人理會。而且只能如此,概莫能外。她們的缺點太多,優點也太多。要麼瀕臨窒息,卻保持高尚純潔;要麼縱情談笑,又聲名狼藉。她們總是處於二者邊緣之上。要麼風流俊俏,無以復加,要麼面目可憎,令人作嘔。她們是巴黎的人格化,惟妙惟肖。她們給巴黎提供了掉牙的看門老太婆,洗衣女,掃街婦,女乞丐,偶爾也出落幾位放肆無禮的伯爵夫人,被人讚賞備至的女演員以及得到熱烈掌聲的女歌唱家之類。從前還向王室奉獻過兩位准王后呢!如此變化多端,誰能把握得住呢?這正是整個婦女的形象,有的簡直夠不上婦女的格,有的又遠遠勝過婦女。這樣廣闊的一幅畫,一位風俗畫家當然只能表現出某些細節,其整體則廣袤無邊。

  這位「小姐」是巴黎的輕佻女工,而且是光彩奪目、春風得意的女工:乘坐馬車,幸福快樂,年輕美麗,容光煥發,卻又生活放蕩,張牙舞爪,如西班牙女子一般膽大妄為,又象要求夫妻權利的假正經英國女人一樣一觸即怒,象貴婦人那樣賣弄風情,卻比貴婦人來得爽快。她是一頭名副其實的母獅,走出了自己小小的套房。她多少次幻想著,房間裡掛著紅布窗簾,家具上蒙著烏得勒支①絲絨,茶几上擺著有彩繪人物的細瓷茶具,還有橢圓的雙人沙發,小小的割絨地毯,有大理石雕刻的座鐘,帶玻璃罩的燭臺,房間粉刷成鵝黃色,床上有鬆軟的鴨絨被。一言以蔽之,放蕩女人生活中一切享樂用品。雇的女傭,本人從前也得是放蕩女人,但要上唇之上汗毛特重、體格粗壯有如椽檁的那種彪形女子。她要有上戲院的服裝,任意紮蝴蝶結的鬈髮,絲綢長裙和準備隨意糟蹋的帽子。總之,是在婦女服裝店櫃檯上反復盤算過的一切令人心滿意足的衣物。對華麗的馬車還考慮得不多。在有關櫃檯的想像中,華麗馬車出現的情形,恐怕與元帥權杖在普通士兵夢境中出現的情形相差無幾。這女子用真正的愛情或並非有意的真情換來了這一切,正如有的放蕩女人每天花費一小時也能得到這一切一樣,那正是某個老色鬼利爪之下毫不在乎地繳納的捐稅。

  ①烏得勒支,荷蘭城市,所產絲絨世界聞名。

  出現在於勒先生及其夫人面前的年輕女子,鞋幫很淺,腳面全部外露,地毯與白襪之間,勉強可見一條細細的黑線。這種鞋的式樣,在巴黎漫畫家的筆下,其特點已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是巴黎放蕩女人特有的一種風韻。在善於觀察的人看來,她著意打扮,使服裝處處貼身,將各部線條清楚地顯露出來,這一點更充分暴露了她的身分。為了不廢棄法國大兵創造的形象語言,可以說,陌生女人是「緊緊梆梆地箍在」一件綠色無袖連衣裙裡,讓人隱約看見她漂亮的胸衣。實際上,那胸衣幾乎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因為她的泰爾諾①開司米披肩拖在地上,只有兩角被她捏在手裡,一半繞在手腕上。她面部線條細膩,雙頰粉紅,皮膚白皙,兩眼炯炯有神,額頭隆起。精心梳理的頭髮,從小帽中露出大大的發卷,垂在頸上。

  ①泰爾諾,原為在法國首創開司米生產的工業家的名字。

  「我叫伊達,先生。如果這位就是于勒夫人,我很榮幸能跟她談話。我前來就是要對她講講,我對她是一肚子的火。本來人家事情已經成了,生活在自己的安樂窩裡,就跟你們在這兒一樣。您來了,要從一個可憐的姑娘手裡把這個男人搶走,這很不好。我跟這個男人事實上已經是夫妻。他說準備到師府(市政府)履行手續正式娶我,來彌補他的過失。世界上年輕漂亮的男子有的是,您說對不對,先生?完全可以滿足自己的胃口,幹嗎到我這兒來搶走一個老頭!他就是我的幸福。嘿!我沒有豪華的公館,可我有自己的愛情!我恨那些媚(美)男子,恨金錢,我是全心全意地……」

  于勒夫人轉身對丈夫說道:

  「先生,請允許我,我實在聽不下去了,」說著,扭頭就走,回自己房間去了。

  「若是這位夫人和您是一塊的,那我這事可幹得太蠢了。不過,也活該,」伊達接著說道,「為什麼她要每天來看費拉居斯先生呢?」

  「您一定搞錯了,小姐,」于勒說道,目瞪口呆。「我妻子不會……」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