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紅房子旅館 | 上頁 下頁


  「兩位青年對這番冒失的知心話親切而有分寸的反應使善良的德國人放了心。老闆幫客人們鋪了一張床。然後,當一切都已安排妥帖,他就對他們道晚安,自去睡了。商人和兩位見習醫助拿他們各自的枕頭打趣了幾句。普羅斯佩把他和威廉的醫用器械包擱在褥子底下,使褥子隆起,以代替他所沒有的長枕。而這時瓦朗費出於過分的謹慎也將皮箱擱在床頭。『咱們倆都躺在自己的財產上:您躺在您的金子上,而我則躺在我的工具袋上。只是不知道我的工具能否為我掙來您已經掙得的那麼多金子。』『這是大有希望的,』商人說,『勤奮和正直可以贏得一切,不過還要耐心。』不一會兒,威廉和瓦朗費都睡著了。普羅斯佩·馬尼昂卻未能入睡,這也許是由於床太硬,也許是由於過分疲勞引起失眠,也許是由於命中註定他處於這種精神狀態。他的思路不知不覺走上了邪道。他老是想著那個商人枕著的十萬法郎。對他來說,十萬法郎是一筆天上掉下來的極其龐大的財富。最初,他以種種不同方式使用這筆錢,建造一座座空中樓閣,我們在入睡前都曾這樣津津有味地建造過這類空中樓閣。在這種時刻,種種朦朧的形象在腦海裡浮現,而且時常由於夜的寂靜,思想獲得了一種魔術般的威力。他實現了母親的夙願,買下了那三十阿爾邦草地;他娶了博韋的某某小姐,他們之間家產的懸殊原本是不允許他有這種夢想的。他用這筆錢替自己安排了美妙無比的一生,他看到自己幸福、富有,成為一家之長,在本省備受尊敬,也許還當上了博韋市長。他那庇卡底人的頭腦發熱了,開始尋找起使幻想變為現實的辦法來。他以異乎尋常的熱情在理論上構思一樁罪行。他在夢想著商人的死亡的同時,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那些金子和鑽石。他眼花繚亂,心跳起來。謀劃罪行無疑已構成犯罪了。他被這堆金子迷了心竅,又以殺人犯的邏輯從道德上麻醉自己。他問自己,這個可憐的德國人是否真有必要活下去,又設想此人從來沒有存在過。總之,他在策劃一件保證不受懲罰的罪行。萊茵河對岸是奧地利人的佔領地;窗底下有一條船,船上有船夫;他可以割斷這個商人的喉管,把他扔進萊茵河,帶著箱子從窗口逃出去,給船夫一點金子,逃到奧地利去。他甚至估算了自己使用外科器械的熟練程度,以便在要他的犧牲品的腦袋時不讓他發出一聲喊叫……」

  這時泰伊番先生又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喝了口水。

  「普羅斯佩慢慢地、悄無聲息地爬起身來。等他確信沒有弄醒任何人後,便穿起衣服走進大廳。然後,以突然生出的急智,和囚徒、罪犯在實行他們的計劃時從不缺乏的機敏和意志,他擰下鐵閂上的螺栓,毫無聲息地將鐵閂從窟窿裡拔出來,靠在牆邊,又壓住鉸鏈不讓它們發出聲響,打開了護窗板。月亮蒼白的光線投在這個場面上,使他可以模糊地看到威廉和瓦朗費睡覺的房間裡的東西。他告訴我,那時他曾停了一會兒。他的心跳得那麼厲害,那麼沉重,他幾乎被嚇住了。他害怕自己不能冷靜地行動,他的手在發抖,腳板象踩在燒紅的煤塊上一樣。然而他的計劃執行得那麼順當,使他把這種命運的眷顧看成一種天數。他打開門窗,回到臥房,拿出手術器械包,尋找完成他的罪行最適當的工具。『當我走到床邊,』他對我說,『我下意識地把自己託付給上帝,』就在他集聚全身力量舉起手的瞬間,他仿佛聽見自己心裡有個聲音,並且覺得看見一道亮光。他把工具扔在床上,逃到另一個房間,走到窗前。在那裡,他對自己產生了深深的厭惡。但他感到自己道德力量薄弱,害怕再度屈服于自己所曾受到過的誘惑,便猛地跳到大路上,沿著萊茵河來回散步,仿佛在為旅店站崗放哨。在這樣急促的散步中,他多次走到了安德納赫,也多次折回來一直走到山坡,他們就是從那個山坡下來走到旅店的。夜是那麼靜寂無聲,他又那麼信任那兩條看門狗,所以他常常忽視那扇開著的窗戶。他想使自己疲勞,以引起睡意。然而,由於他在萬里無雲的天宇下這麼走著,欣賞著美麗的星辰,也許還由於為夜間清新的空氣和水波憂傷的低語所打動,他又陷入了沉思,這把他逐漸引回健康的、有道德的思路。理智終於徹底驅除了他一時的瘋狂。他所受的教育、宗教的訓誨,特別是,他對我說,到那時為止他在父母家所過的簡樸生活的回憶,戰勝了他的邪念。當他在萊茵河畔倚著一塊巨石長時間地沉醉於這樣的遐想之後歸去的時候,他說他不但能在億萬法郎的金子旁邊入睡,甚至能在金子旁邊守夜。當他的正義感在這場戰鬥中重又高傲地、堅強有力地站立起來時,他充滿讚美和幸福之情跪下來感謝上帝,重新覺得幸福、輕快、滿足,就象他第一次領聖體那天一樣,那天他覺得自己堪比天使,因為他一整天既沒有在言語上,更沒有在行為上犯過罪孽。他回到旅店,關上窗門,一點也不怕弄出聲響,然後立即上了床。精神上和肉體上的困乏使他毫無抵抗地被睡意所征服,他腦袋碰到褥墊不久便進入了最初那種奇妙的、似睡似醒的狀態,這種狀態是沉睡的前奏。在這種時候,知覺漸漸麻木遲鈍,活力漸漸消失,思路有頭無尾,感官的最後幾下活動就象做夢一樣。『空氣多悶啊,』普羅斯佩想,『我好象在呼吸潮濕的蒸汽。』他睡意朦朧地把這種感覺歸因於室內的溫度與野外新鮮空氣之間的差異造成的結果。但他不久又聽見一種斷斷續續的聲音,很象噴泉的水龍頭滴水的聲音。在一陣突如其來的恐懼驅使下,他想起身招呼旅店老闆,叫醒商人或者威廉。不幸他這時想起了那只掛鐘,覺得那是鐘擺的聲音,於是他就在這種朦朧的感覺中入睡了。」

  「您想喝水嗎,泰伊番先生?」主人見那位供應商機械地拿起水瓶,便問道。

  水瓶空了。

  赫爾曼先生因銀行家的問話而稍微停了一會兒,然後又繼續講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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