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紅房子旅館 | 上頁 下頁


  我的想像忽然被正好坐在我對面的那位客人的面容吸引過去。那是個中等身材的男子,相當肥胖,笑容可掬,一副證券經紀人的舉止風度,看來頭腦十分平庸,我先前一直沒有注意到他。這時他的臉大概由於一道斜射的光線而變得陰暗起來,使我覺得換了一副相貌,變得面如土色,青一道紫一道,活象一個垂死者的腦袋。他象燈畫上的人一樣木然不動,眼睛傻呆呆地盯著一隻閃閃發光的多面體水晶瓶塞。但他肯定不是在數這些小平面,而似乎是沉浸在對未來或者過去的荒唐遐想之中。我長時間打量了這張曖昧的面孔後,不由得想道:「他是有病,還是喝得太多?是不是由於公債跌價而破了產?是在設法矇騙他的債主嗎?」

  「您看,這豈不是一副行將破產者的臉相嗎?」我指著那位陌生人的臉對我鄰座的女客說。

  「哦,他是不夠快活。」她答道,然後優雅地搖了搖頭說:

  「假如這個人也會破產,那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他擁有百萬地產,原是帝國軍隊的供應商,是個脾氣相當古怪的老實人。他續弦雖是出自金錢的考慮,卻使他妻子十分幸福,他有一個漂亮女兒,卻很久不肯認她。但在他兒子不幸死于決鬥之後,他不得不把女兒接回家,因為他不可能再生兒育女了。就這樣,那個可憐的女孩子一下子成了巴黎屈指可數的富翁的繼承人。喪子之痛使這個可憐人陷於不時有所流露的憂傷之中。」

  這時那供應商抬頭望了我一眼,他的目光使我打了個寒戰,這目光是那麼陰鬱深思!其中無疑概括了整整一生的經歷。可是他的臉突然變得快活起來,他拿起水晶瓶塞,用機械的動作,塞在他的盤子前面那個滿滿的涼水瓶上,微笑著朝赫爾曼先生轉過頭去。這個因口腹享受而心滿意足的人大概心無二念,並沒有想什麼。於是我倒有點為自己在一個粗俗的富翁的inanimavili①上濫用了我的占卜學知識而感到慚愧起來。在我一無所獲地進行這種骨相學的觀察的當兒,那位德國人已經享用過一撮鼻煙,開始講他的故事。我難以逐字逐句地複述他的原話,因為他時常中途停頓或離題萬里,所以我就按照自己的意思記述下來,對那個紐倫堡人的錯誤之處不予照錄,只抓住其中富有詩意和情趣的部分,並老實不客氣地象某些作家一樣,忘掉在書名下面注明:譯自德文。

  ①見本卷第77頁注①。

  一 意念和事實

  「共和七年,葡月月底,按如今的曆法就是一七九九年十月二十日,有兩個青年一早由波恩出發,于日暮時分來到離科布倫茨①幾法裡遠的萊茵河左岸小城安德納赫郊外。當時奧熱羅將軍摩下的法國軍隊正在據守右岸的奧地利人面前擺開陣勢。共和國軍的大本營設在科布倫茨,奧熱羅部隊的一支聯隊駐在安德納赫。那兩位旅行者是法國人。看到他們那身藍白相間、綴有紅色絲絨袖飾的制服,他們的軍刀,尤其是那頂蒙著綠色上蠟帆布、插管一根三色翎毛的制帽,就連德國農民也能認出他們是軍醫。這些有學問、有德行的人受到多數人的愛戴,不僅在軍隊裡,而且在我們的軍隊所侵入的地方。當時,由於儒爾當將軍不久前提出的徵兵法令而中止醫學實習的一些大家子弟,理所當然寧願在戰地繼續自己的學業,而不願受兵役的約束,因為那是與他們先前所受的教育和安逸的前途格格不入的。於是這些愛好和平、助人為樂的年輕科學工作者便在戰爭造成的種種災難中做幾件好事,並在殘酷的共和國文明所經之處結交一些學者。這兩個青年各自帶有一張通行證和一紙由科斯特和貝納多特②簽署的見習醫助委任書,去投他們所屬的那個聯隊。兩人都來自博韋市家道小康的資產者家庭,在那些家庭,外省人溫良的習俗和正直的作風如同遺產一樣代代相傳。他們因年輕人天生的好奇心而於規定的就職日期之前就進入了戰爭的舞臺,乘坐驛車到了斯特拉斯堡。他們的母親出於謹慎只給了他們一小筆錢,他們卻因擁有幾個金路易而自以為富有了。當時共和國指券③已經跌到最低點,金價昂貴,因此這幾個金路易的確是真正的珍寶。這兩個見習醫助年紀未滿二十,他們以青年時代的滿腔熱情聽從旅途中詩情畫意的召喚。從斯特拉斯堡到波恩,他們以藝術家、哲學家、觀察家的眼光觀賞了選侯的領地和萊茵河沿岸地區。以科學為終生事業的人,在這種年齡便已經具有多方面才能和愛好了。即使在談情說愛或是遊山玩水之際,一個見習醫助也應當為自己將來的發跡與成名積聚財富。因此這兩個見習醫助便深深沉醉在萊茵河兩岸以及美因茲與科隆之間的施瓦本地區的景色中,那是一切有文化教養的人無不讚歎的。剛勁挺拔、豐富多姿的景物,對比強烈的地形變化,遍佈的封建遺跡,鬱鬱蔥蔥,然而處處留下了戰火的痕跡。路易十四和丟蘭納④曾縱火焚燒這個景色迷人的地區。東一處西一處的廢墟,成了這位凡爾賽君王的驕橫跋扈或者說遠見卓識的見證,是他下令摧毀了昔日裝點著德國這一地區的令人讚歎的城堡。看到這塊美好的土地和覆蓋其上的森林以及比比皆是的充滿中世紀魅力的廢墟,就能理解德國民族的特性,它的夢想和它的神秘主義。然而兩位青年朋友在波恩逗留有雙重目的,既為觀光也為醫學:高盧-巴達維聯軍和奧熱羅師團的總醫院就設在選侯宮。這兩位初出茅廬的見習醫助便去那裡會見同僚,把介紹信呈交上司,並初步熟悉一下自己的職務。人們總以為自己家鄉的景致和建築比哪兒都好,兩位朋友到了那裡(也象到了別處一樣),才擺脫了這種偏見。他們對裝飾著選侯宮的大理石圓柱讚歎不已,便繼續邊趕路邊欣賞氣魄宏偉的德國建築,每走一步,都發現一些古代和現代的瑰寶。他們漫步于通往安德納赫的道路,不時沿著道路登上一座高聳于群峰之上的花崗石山峰的巔頂,從那裡通過森林中斷之處或是岩石凹陷的地方遠眺夾于沙岸之間或在繁茂植物掩映之下的萊茵河。山谷、小徑、樹木,發出引人遐想的秋天氣息,樹梢尖開始染上金色,帶上了標誌著老年的褐黃暖色調;樹葉落了,然而天空依舊湛藍可愛,在夕陽斜暉的照耀下,乾燥的道路宛如在景物中畫出來的一道道黃色細線。兩位朋友在離安德納赫半法裡之處走著,四周一片靜謐,仿佛戰爭並未蹂躪這片美麗的土地。他們沿著夾峙於奔騰咆哮的萊茵河兩岸的高高的青色花崗岩峭壁上的一條羊腸小道行進,不久由峽谷的斜坡下來,峽谷盡頭便是那座小城。小城秀媚地坐落在河邊,為水手們提供了一個漂亮的港口。『德國真是個美麗的國度!』兩位朋友中間那位名叫普羅斯佩·馬尼昂的喊了起來。他望見安德納赫的上了油漆的房子,那些房子象放在籃子裡的雞蛋一般堆擠著,被樹木、花園、鮮花隔開。而後,他又欣賞了一陣那千百幢寧靜的住宅尖尖的屋頂、突出的桁梁、木頭樓梯、房廊,以及在港灣隨波搖盪的小船……」

  ①科布倫茨,德國城市。

  ②科斯特(1741—1819),當時共和國軍隊的首席醫官;貝納多特(1763—1844),當時的法國國防部長。

  ③指券,一七八九年十二月制憲會議發行的證券,後因發行過多,價值劇跌,一七九八年秋已跌至原來價值的三分之一。

  ④丟蘭納(1611—1675),路易十四時代的名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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