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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房子旅館

  ——獻給居斯蒂訥侯爵先生

  想不起在哪一年了,有位在德國業務關係極廣的巴黎銀行家,設宴招待一個結交已久卻從未晤面的朋友。商人們通過書信往來在各地都交有這類朋友。這位朋友是紐倫堡某家頗具規模的商號的首腦,是個慈眉善目、心寬體胖的德國人。他高雅博學、極嗜抽煙,長著一副漂亮的、寬闊的紐倫堡人臉龐,方正的前額,禿頂上綴著幾根稀疏的金髮,正是個典型的日耳曼子弟。這個純潔而高貴的日耳曼種族出過許多品性高尚的人,它那和平的風俗甚至在七番遭受入侵之後也不曾改變。這位外國人面帶質樸的笑容,專注地聽人說話,飲酒算得上有海量,看來愛好法國香檳不亞于愛好淡黃的約翰尼斯堡①酒。與幾乎所有被作家們搬上舞臺的德國人一樣,他也叫赫爾曼。作為一個對任何事情都一絲不苟的人,他穩穩當當地坐在銀行家的筵席上,以聞名全歐的日耳曼人胃口又吃又喝,認認真真地打發偉大的卡雷默②的名菜佳餚。為了給客人作陪,主人還請了幾位熟人,都是些實業家和商人,還有幾位標緻動人的女士,她們優雅健談、舉止大方,與日耳曼人的真摯熱誠倒也頗為合拍。真的,如果你能象我一樣見到這群人的歡樂聚會,見到他們縮回生意人的利爪,一意追求人生樂趣,你會感到難以憎惡重利盤剝或者詛咒破產了。人不能成天總幹壞事。即使在海盜窩裡,也能逢上幾小時寧靜甜蜜的時光,你如果那時恰好在他們賊船上,簡直會以為是在玩秋千呢。

  ①約翰尼斯堡,德國地名,以產酒著稱。

  ②卡雷歇(1784—1833),法國名廚師。

  「我希望,赫爾曼先生離開我們之前,能給我們講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德國故事。」

  這句話是在用餐末果點時,一位臉色蒼白的金髮少女說的。她一定讀過霍夫曼①的傳奇和瓦爾特·司各特的小說。她是銀行家的獨生女,是個可愛的姑娘,她的學業完成於競技劇場②,她對那家戲院上演的戲十分入迷。此時賓客們正處於酒足飯飽之後的懶洋洋、沉默無言的舒服狀態,那是由於有點過高估計了自己的消化能力而造成的。客人們背靠椅子,手腕輕輕擱在桌邊,無精打采地玩著餐刀鍍金的刀片。

  ①霍夫曼(1776—1822),德國作家兼音樂家,其小說以情節離奇著稱。

  ②競技劇場,巴黎的一所專演喜劇和通俗笑劇的戲院。

  筵席到了這種將散未散的時刻,有些人玩著梨核;另一些人用拇指和食指搓著麵包屑;情侶們用水果殘核描著歪歪斜斜的字母;小氣鬼們數著自己的果核並把它們排列在盤子裡,就象劇作家把跑龍套人物安排在舞臺深處一樣。這種飲宴樂趣,布裡雅-薩瓦蘭①可不曾在他書中提及,儘管他是個巨細無遺的作者。僕役們都已走開。用餐末果點的時候,一切都失去控制、支離破碎、洗劫一空,活象激戰之後的艦隊。儘管女主人竭力把盤碟放回原位,它們還是散了一桌。有幾個人注視著對稱地懸掛在飯廳灰色牆壁上的瑞士風景畫。沒有一個客人感到厭煩。我們沒見過什麼人在消化一頓美酒佳餚時還會心情煩悶。人們在這種時刻都喜歡耽于一種無名的寧靜之中,這是恰恰介於思想家的冥想與反芻動物的飽足之間的一種狀態,在美食學上或可稱之為肉體的憂鬱狀態。因而客人們自然都轉過頭來看著這位善良的德國人,並為有個故事可聽而感到高興,哪怕是個毫無趣味的故事也行。在這種甜蜜的間歇,講故事者的聲音對於我們變得遲鈍的感官總是顯得極其悅耳,並給予感官以消極的享受。作為風俗畫的搜集者,我欣賞著那些為蠟燭所照亮,因盛宴而紅光滿面,因微笑而顯得開朗的面孔,它們表情各異,在燭臺、瓷籃、水果和水晶器皿的掩映下,產生了有趣的效果。

  ①布裡雅-薩瓦蘭(1755—1826),法國美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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