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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紮維埃對公務員生涯的痛苦體會極深。他暗自琢磨公務員越來越受輕視的原因何在;他找來找去,找到根源就在於一七八九年進行的那些小小的、不完全的改革;這些改革是那場革命風暴的餘波,為寫偉大社會運動的史家所忽視,然而卻千真萬確地是我們今天的習俗之由來。

  過去,在君主制度下,是不存在這一支官僚大軍的。那時,為數很少的公務員聽從首相的指揮,而首相則經常同國王聯繫,並且差不多是直接為國王效力的。這些熱忱的臣僕的頭頭,簡單稱作首席官員。在國王本人統治不到的地方,例如各農場,那裡的公務員同他們的上司的關係,就象商業公司的雇員之于老闆一樣:學一門能使他們發財致富的專業。就這樣,圓周上的各點都通向圓心,並從圓心得到生命。因此也就有忠誠,有信任。而自一七八九年以來,國家,或者說祖國,代替了國君。不論我們對「祖國」有多少美好的想法,事實是,那些官吏不是直接從屬￿一位政治長官,而是成了政府的雇員。他們的頭頭則在一個叫做什麼「部」的權力機構裡飄浮不定,今天不知道自己明天還在不在。由於總有大量的事務要辦,就出現了一批必不可少,而又可以隨意解雇,因此都拼命要保住自己職位的公務員。於是,在一群侏儒的推動下運行的龐大的官僚體制就應運而生。它象一塊沉重的幕布,橫在要做的事和能夠下令去做的人之間。如果說拿破崙由於要一切人和事都服從他的意志,因而暫時推遲了這個官僚體制的影響,那麼它肯定是在立憲政府下形成的。那立憲政府專門喜歡庸碌之輩,熱中於證件、帳目,總之是象小市民一樣整天忙忙叨叨。各辦公室看到那些大臣們經常同四百名小人物①以及十來名野心勃勃而居心不良的人物處於勾心鬥角之中,都暗自慶倖,趕忙設法使自己成為必不可少的,於是用文牘來代替積極的行動,發明了一種無所作為的力量,叫做報告。

  ①指國會議員。

  讓我們解釋一下這報告是怎麼回事:

  國王下面設部務大臣是從路易十五開始的。從那時起,國王遇見重大問題就要大臣們向他寫報告,而不是象以前那樣同國家的元老商議。這些大臣們則糊裡糊塗地讓他們的辦公室牽著走,也學起國王來。他們一心要在兩院和朝廷中為自己辯護,結果為書面報告所左右。政府中凡有重大事情,不論多緊急,大臣總是說:「我已經要他們寫報告了。」於是,對這件事和對大臣本人說來,這報告就象議會中立法的報告一樣,是一份提出各種正反面理由,而又略帶傾向性的諮詢書。而大臣也和議會一樣,在聽了報告之後並不比在聽之前有所進步。各種決斷都是在一刹那間做出的。越是把贊成和反對雙方的理由拿來爭論不休,判斷力就越差。法國最美好的事物都是在沒有報告的情況下完成的,那些決定都是順乎自然地做出的。政治家的最高法則,就是象法官和醫生一樣,根據各種情況對症下藥。拉布丹認為:「當大臣就是要做決定,熟悉情況並推動事物運行」;他看到在法國,報告統治著一切:從上校到元帥,從警察局長到國王,從省長到大臣,從議會到法律,莫不如此。

  從一八一八年以來,一切大聲疾呼的爭論、翻來覆去地衡量得失,都通過書面進行。報告儘管寫得漂亮,法國卻瀕於破產了。人們總是坐而論,卻不起而行。當時法國每年要寫一百萬份報告!官僚體制就此統治一切!各種檔案、卷宗、文牘不斷地增加,膨脹,而且日益美化。沒有這些公文,法國就要垮臺;沒有這些通函,法國就寸步難行。這官僚階層利用收入與支出之間的互不信任為自己謀利,他們不惜誹謗政府來維護行政官員的聲譽。總之,官僚體制發明了一群小人國裡的人,把法國拴在巴黎的中央集權的鐵鍊上,好象從一五〇〇到一八〇〇年間法國還沒有那三萬公務員時,什麼事也沒幹過似的。他們象香菌寄生在梨樹上一樣,依附於公眾事務,而又對公眾事務全然漠不關心。

  皇族或議會迫使大臣們分擔預算的責任,他們不得不服從,而又必須保留他們的部下。於是他們就一方面減少薪金,一方面增加職位,以為政府雇用的人員越多,就越強大。事實上,宇宙的規律正好相反:活動的元素少的時候才能產生能量。因此,一八三〇年七月左右的事態①就證實了復辟王朝的行政主義的錯誤。要使政府紮根於一個國家之中,就要懂得不是把人,而是把各種利益同它聯繫起來。而現在的公務員則因為政府既不尊重他們,又扣他們薪水,自然對政府持蔑視態度,就象妓女對待老嫖客的態度一樣,是為了拿錢而給他幹的。這種局面于政府和公務員雙方都是難以忍受的。如果雙方都能互相摸一摸脈搏,如果高官厚祿沒有把小人物的聲音壓下去的話,就會發現這樣的局面。

  ①指七月革命。

  公務員們關心的只是如何自保,領取薪金,最後獲得退休金。為達到這個偉大的目標,他們自認為可以為所欲為。這種狀況使公務員產生了阿諛奉承的作風。他們在部裡勾心鬥角。窮公務員們同沒落貴族鬥,而這批貴族又要資產階級奉養他們,為他們的破落子弟爭一席之地。一個高尚的人是很難在這迂回曲折、荊棘叢生的夾道中行走的。他無法在這只有幾個顯赫人物作威作福的污泥濁水中卑躬屈膝,匍匐而行。一個胸懷大志的人為了爬上高位也會未老先衰。他如果想當司長,不必仿效西克斯特五世①。這裡只有懶漢、低能兒、或小人,才有立足之地,才有出頭之日。在法國,低效能的行政機構就是這樣逐漸形成的。這官僚體制完全由一群鼠目寸光的人組成,成為國家繁榮富強的障礙。它可以把一份足以加速一個省的生產發展的興修運河的計劃,在卷宗裡壓上七年之久;它因循守舊,害怕一切新事物;它讓一切營私舞弊之事永久存在下去,自己也賴以永存;它擺佈一切,包括大臣本人;如果有一個有識之士膽敢擺脫它而自行其是,或是想要啟發它,指出它的愚蠢,那就一定要受到壓制。

  ①西克斯特五世,於一五八五至一五九〇年任教皇。被任命為教皇以前,他一直偽裝體弱多病、老態龍鍾。被任命以後,他擲杖而起,健步如飛。巴爾札克多次援用此例,說明能人惟有藏鋒蓄銳,才會被起用,這裡是說在官僚機構中,能人早已未老先衰,不必再偽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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