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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德·摩弗裡紐斯夫人正處於半沉思的狀態:她也被同樣的煩惱折磨看,可是她有勇氣承擔。生理學家注意到,在各種不同生理組織的女人中,有一種女人特別可怕,她們有堅強的靈魂、敏銳的洞察力,能迅速作出決斷,還能作出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說得更確切一點,對於男人所害怕的事情,她們早已拿定了主意。這些能力都隱藏在最優雅柔弱的外表下面。在女人中只有這些女人集中了兩種不同的天性,或者使這兩種天性在她們身上互相矛盾著,這卻是布豐認為只存在于男人身上的特點。別的女人就完全是女人,她們完全是溫柔的,母性的,忠誠的,無用的或者令人生厭的;她們的神經同她們的血液完全協調一致,她們的血液又同她們的頭腦完全協調一致。可是公爵夫人一類的婦女卻能有最高尚的感情,也能表現出最自私的無情。莫裡哀的光輝業績之一,就是曾經惟妙惟肖地描繪過這一類婦女,他是僅從一個角度去描寫,他用整塊大理石雕塑了這個最偉大的婦女形象,這個婦女就是賽莉梅娜①!賽莉梅娜是貴族婦女的代表,正如費加羅是巴汝奇②的翻版,又是人民的代表一樣。因此公爵夫人在債務的巨大壓力下,仍然拿得起放得下,正如拿破崙可以隨意忘卻或者記起他的思想負擔一樣,她只在一段時間裡想一想這些象雪崩似的煩惱,目的是做出最後的決定。她有本領超脫自己,走開幾步遠遠地觀察禍事的來臨,而不把自己埋葬在裡面。這在一個女人身上的確是偉大的本領,可也是令人驚駭的本領。

  ①賽莉梅娜是莫裡哀的喜劇《恨世者》中的女主角,是一個聰明、標緻、然而十分虛榮、刻薄的女人。

  ②巴汝奇是拉伯雷的《巨人傳》中的人物,是巨人的忠實伴侶,聰明、機智但膽小、自私。

  她醒過來時就想起了種種事情,從她醒過來到她著手梳裝打扮這段時間中間,她通盤考慮過她當前的危險,摔一個大跟鬥的可能性。她思索著:是逃到外國呢,還是去覲見皇上,把自己負債的情形告訴他,還是引誘一兩個銀行家好呢?這些銀行家象杜·蒂耶,紐沁根,都不是貴族,可以叫他們把要送給她的錢拿到交易所去做投機買賣,這些銀行家相當聰明,只會把賺到的錢拿給她,永遠不會虧本,有了這樣細緻周到的安排,一切都可以掩飾過去了。這種種辦法,這件禍事,都經過冷靜的、沉著的思考,絲毫沒有驚惶失措。公爵夫人就象一個自然科學家把最美的一隻蝴蝶用別針固定在棉花上一樣,從自己的心裡把愛情排除出去,把心思用在當前的緊急任務上,等到她保住了公爵夫人的冠冕以後,她再把她美麗的愛情裝回到她聖潔的佈景裡去。她絲毫沒有猶豫,不必象黎塞留那樣只把猶豫告訴約瑟修士①,也不必象拿破崙那樣把遲疑不決留給自己,不告訴任何人,她對自己說:「或者這樣,或者那樣。」維克蒂尼安進來的時候,她正坐在壁爐邊上,吩咐下人如果天氣許可的話,就梳妝打扮到布洛涅森林去。

  ①約瑟修士(1577—1638),黎塞留紅衣主教的親密顧問。

  儘管伯爵有許多未能發展的能力和敏銳的智力,這時候他的樣子恰好是這個女人應有的樣子:他的心怦怦直跳,他的汗濕透了他花花公子的服飾。他不敢拿手去摸那塊基石,這塊基石一拿走,他同公爵夫人共同生活的金字塔便會倒坍下來了。要探明她的真意,是多麼困難啊!最聰明的人喜歡在某些事實上自己欺騙自己,因為這些事實真相一經揭露,就會使他們丟臉,就會使他們自己傷害自己。維克蒂尼安不得不把他自己的疑慮單刀直入地拿出來,他說了一句牽累他自己的話。

  「你怎麼啦?」這就是狄安娜·德·摩弗裡紐斯見到她親愛的維克蒂尼安那副模樣時所說的第一句話。

  「我說,親愛的狄安娜,我完全陷入了困境,即使一個沉沒在水底的人,喝最後一口水,也比我幸福。」

  「呸!」她說,「大不了是些麻煩事,你真是孩子。你說吧。」

  「我欠了一身的債,我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就這麼一點事嗎?」她微笑著說,「凡是有關金錢的事總是可以或者用這種方法,或者用另一種方法了結的,只有愛情的悲劇是無法補救的。」

  聽了公爵夫人從容不迫的說話以後,維克蒂尼安豁然開朗,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他就把他過去兩年半的生活複述一番,不過他講的不是光明燦爛的一面,而是醜惡的一面,他的談話洋溢著天才,尤其是充滿了聰明機智。他象所有面臨巨大危機的人一樣,絕不缺乏臨時的靈感,他憑著這點靈感滔滔不絕地敘述,而且不忘記添上一層嘲罵別人和世事的漂亮油彩。這完全是貴族的氣派。公爵夫人運用她善於傾聽別人的態度來聽他說話,胳膊肘支在高高拱起的膝蓋上。一隻腳擱在小矮凳上。她的手指十分優雅地聚攏來,托著她的香腮。她的眼睛盯著伯爵的眼睛,可是在藍色的眼珠底下掠過千千萬萬種情感,正如兩朵雲彩之間掠過暴風雨的微光一樣。

  她的前額十分寧靜,嘴巴由於凝神注意和充滿愛情而十分嚴肅,雙唇和維克蒂尼安的雙唇接合到一起。看見她這樣傾聽,你不能不相信神聖的愛情從這顆心裡湧出來。因此,當伯爵向這個同他心心相印的女人建議一同逃走的時候,他禁不住喊出來:「你是一個天使!」標緻的摩弗裡紐斯夫人還沒有開口說話,就已經回答了他。

  「好,好,」公爵夫人說,她並不象她顯示的那樣全部委身於愛情,卻在心裡暗暗盤算她的深不可測的計劃;「我的朋友,問題不在這兒……(現在天使只不過是這兒而已)……問題在你這一方面。好吧,我們一起動身,越早越好。你安排一切吧,我跟你走。把巴黎和上流社會都扔下,那有多好!我去準備準備,不能讓人家有一點兒懷疑。」

  「我跟你走」這句話就象從當時的名演員馬爾斯小姐的嘴裡說出來一樣,能使兩千名觀眾顫慄起來。一個德·摩弗裡紐斯公爵夫人用這樣一句話來表達她為愛情的犧牲時,她就是還清她的債了。還能對她提起其餘那些不值一提的瑣碎事兒嗎?維克蒂尼安準備採取什麼辦法,狄安娜並不準備詢問,維克蒂尼安就此隱瞞下來,豈不更好?她就象德·瑪賽所說的那樣,永遠是一個被邀請的賓客,每個男人都應準備好一桌鋪滿玫瑰花的筵席,請她赴宴。可是維克蒂尼安在這個諾言沒有得到具體保證以前,不願意離開:他需要在他的幸福中吸取勇氣來幹這件事;照他自己的想法,這件事一定會在人們心目中引起誤會和曲解。而決定他這樣做的理由,是指望他父親和他姑姑會來設法平息這件事,他甚至於還指望謝內爾能想出一些和解的辦法。何況,這件事是用他家的地產來借錢的唯一方法。有了三十萬法郎,伯爵可以同公爵夫人躲藏在威尼斯的一座宮殿裡幸福地生活,他們可以在那裡將整個世界忘卻!他們已經預先在談論他們的浪漫生活了。

  第二天,維克蒂尼安假造了一張三十萬法郎的本票,拿去給凱勒銀行。凱勒銀行這時正好有杜·克魯瓦謝的存款,他們照數兌付了,可是他們馬上寫信通知杜·克魯瓦謝,叮囑他今後如果沒事先通知,不要對他們銀行開出票據。杜·克魯瓦謝收到信後極為驚異,立刻索取票據正本,他們寄給了他。這張票據向他說明了一切:他報仇的日子已經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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