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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善良的謝內爾,在他外省的事務所裡,早已猜到年輕的伯爵可能撞上一塊暗礁而粉身碎骨。出現在德·摩弗裡紐斯夫人頭上的富有詩意的圓光,使維克蒂尼安目眩心搖,從接近她的第一小時起,他已經被她鎖住了;他被她身上的小姑娘的腰帶系住,被她的天仙般的手指捲動著的發環纏住。這位已經夠墮落的孩子,居然相信了這一大堆披著薄紗的天真神態,相信了她甜蜜的表情,其實這種表情就象議院裡的法案一樣,是經過字斟句酌地研究過才裝出來的。一個活該相信女人謊話的男子,相信了這一切,這不就夠了嗎?

  對這一對情侶說來,世界上其餘的人都象繡在掛毯上的人物。大家知道,在談情說愛的人心目中,人人都有一個「巴黎最標緻的美人」,其數量之多,可以比得上文學界裡「我們時代最好的書」。然而恭維話不算,公爵夫人的確是人們在私下和公開承認的巴黎十大美人之一。在維克蒂尼安這種年齡,他同公爵夫人的談話自然可以娓娓不倦地延續下去。

  他相當年輕,對巴黎的生活又不很熟悉,因此他毫無必要處處提防,也不必特別注意自己的每一句話和每一下眼神。這種使兩個對話者暗中都覺得非常滑稽的聖潔感情,排除了從前法國一男一女間閒談時那種自由自在、熟不拘禮、快快活活的親熱狀態,簡直像是在雲霧裡談戀愛一樣。維克蒂尼安正好具有外省人那種天真純樸,能夠毫不裝假地停留在一種恰到好處的如醉如癡的狀態中,這使公爵夫人很高興,因為凡是自己會裝假的女人,也能看穿會演戲的男人是不是在演戲。德·摩弗裡紐斯夫人懷著恐懼地估計:年輕的伯爵可能上當六個月,在足足六個月內可能有一段純潔的愛情。她扮成白鴿的樣子非常迷人,她用她的金黃色長睫毛擋住眼睛所放出的光芒,使得走過來向她告辭的德·埃斯巴侯爵夫人一開口就湊在她的耳邊說:「好!非常好!親愛的!」然後俊俏的侯爵夫人離開了她的競爭對手,讓公爵夫人沿著現代愛情國地圖①去旅行;愛情國地圖的設想有些人認為很可笑,實則不然。這種地圖每個世紀都重新刻印一張,雖然路名不同,卻總是通向同一個京城。在一個角落裡,一張長躺椅上,經過一小時公開的密談,公爵夫人同德·埃斯格裡尼翁從羅馬時代西庇阿的豪俠②,一直談到亞瑪迪③的忠誠,再談到中世紀的自我犧牲精神,因為這時候中世紀的東西正在風頭上,什麼短劍呀,突堞呀,鎖子甲呀,盔甲呀,尖頭鞋呀,連同那些用著色紙板製作的浪漫色彩道具,都一齊露了面。她還十分精明,會把一些想法隱藏著不說出來,但是卻用一種慎重的、似乎漫不經心的方法,把這些想法一個一個塞進維克蒂尼安的心頭,就象把針插進針紮裡一樣。她有一種巧妙的保持沉默的好方法,她的偽善非常可愛,她很慷慨地作出狡猾的諾言,使你充滿了希望,可是只要仔細地研究一下這些諾言,它們便象冰塊遇到太陽那樣融化了,而且她對自己感覺到而且感染了別人的欲念,也採取非常不老實的態度。這次美好的相會以一個活結告結束,這個活結就是邀請他去拜訪她;她把活結套在他脖上的時候,那種故作端莊的態度,非筆墨所能形容。

  ①愛情國地圖,十七世紀法國女小說家斯居代裡(1607—1701)創造的名詞,指戀愛的必經之路。

  ②西庇阿綽號非洲人,羅馬大將,為人剛正、嚴肅,在戰爭中俘獲美女,不收為妾或奴婢,將其送還未婚夫或父親。

  ③亞瑪迪是西班牙十六世紀作家蒙塔沃所寫小說《高盧的亞瑪迪》中的主人翁,以忠於愛情著名。

  「您會忘記我的!」她說,「您會看見許多女人急於追求您,而不是啟發開導您……可是您不會受騙上當,您會回到我這兒來的。——您會先到我這兒來嗎?……不。隨您的便吧。——我嗎,我只會坦率地告訴您,我十分歡迎您來訪問。好心腸的人太稀少了,我相信您是個好心腸的人。——好吧,再見,如果我們再談下去人家就要說我們閒話了。」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她說完這些話以後就飛走了。她走了以後維克蒂尼安沒有逗留好久,不過也逗留了相當時間,他那種興高采烈的態度,可以讓人猜得出他是處在如醉如癡的狀態,因為他的表情既類似審判官的冷靜而沉默不言,也象虔誠的信徒從懺悔室走出來時由於被赦免了罪惡而滿懷高興。

  最後德·圖希小姐的小客廳裡只剩下六個客人,這六個客人是:德·呂蔔克斯,一個得寵的內閣議案發言人,旺德奈斯,德·葛朗利厄子爵夫人,卡那利和德·賽裡齊夫人。這時候,德·葛朗利厄公爵夫人說:

  「今天晚上德·摩弗裡紐斯夫人相當機靈地達到目的了。」

  「德·埃斯格裡尼翁和摩弗裡紐斯這兩個姓是應該粘在一起的,」自命為會說俏皮話的德·賽裡齊夫人說。

  「這些日子她又到柏拉圖的精神戀愛鄉去休養生息了,」德·呂蔔克斯說。

  「她會毀掉這個可憐的天真孩子的,」夏爾·德·旺德奈斯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德·圖希小姐問。

  「噢!從精神上和財產上使他身敗名裂,這是毫無疑問的,」子爵夫人一邊站起來一邊說。

  這句殘酷的話對年輕的德·埃斯格裡尼翁伯爵指出了殘酷的現實。

  第二天早上,德·埃斯格裡尼翁伯爵寫了一封信給他的姑姑,在信裡他運用愛情的三棱鏡所照出的五顏六色來描繪他初次踏進聖日耳曼區高等社會所受到的接待。他說他到處受到歡迎,這樣就可以滿足他父親的虛榮心。侯爵叫人把這封長信念了兩遍,聽到他的老相識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請他的兒子吃飯,並且把他介紹給公爵夫人時,就高興得連連搓手。只是勃龍代先生,一個法官的次子,這個法官在大革命時期還當過訴訟代理人,這位先生也被邀參加宴會卻使他煞費猜疑。那天晚上古物陳列室大事慶祝,大家都談論年輕伯爵所獲得的成功。可是家裡人閉口不提德·摩弗裡紐斯夫人,只偷偷告訴騎士一個人。這封信並沒有「附筆」要求寄錢,沒有象一般年輕人在類似情況下所做的那樣,在信末加上一個伸手要錢的不愉快的結尾。阿爾芒德小姐把信交給謝內爾觀看。謝內爾很高興,並沒有提出絲毫的不同意見。事情清楚得就象騎士和侯爵所說的那樣,一個被德·摩弗裡紐斯公爵夫人愛上的青年人,到宮廷裡一定是一個英雄,宮廷裡仍然象從前一樣,通過女人就可以得到一切。年輕的伯爵選中了人。老寡婦們全都講起摩弗裡紐斯家從路易十三朝代到路易十六朝代的風流韻事,對於更前的朝代她們就放過不談了,總之她們全都感到滿意。大家都高度讚美德·摩弗裡紐斯夫人對維克蒂尼安感到興趣。一個想寫一部真正喜劇的戲劇作家,應該到古物陳列室的這個雅會裡來聽一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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