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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我發覺,夫人,」但維爾用一種推心置腹的口吻對葛朗利厄子爵夫人說,「社會上有一些精神現象,我們注意得還不夠。我生性喜歡觀察,在我承辦的金錢關係訴訟中,激情起著很大的作用,不由得要對這些案件加以分析。我發覺兩造的秘密意圖和內心的想法幾乎總是互相猜測得到的,我每次看到這種情形都驚歎不已。在兩個敵手中間,有時雙方都有同樣清明的理性,同樣透闢的智力,跟兩個互相看透了心靈的情人一樣。因此伯爵夫人和我兩個人面對面的時候,雖然伯爵夫人的情感全用最動人的禮貌與和藹掩飾起來,我卻突然明白了她對我反感的原因。因為她必須在我面前把心事都說出來,而一個婦人在一個男人面前不得不臉紅的時候,要她不憎恨這個男人是不可能的。至於她呢,她卻猜到我雖說是她丈夫所信任的人,她丈夫可還沒有把家產交給我。恕我不把我們的談話全都對您重述一遍,在我的記憶中,這次談話是我一生中最兇險的鬥爭之一。伯爵夫人稟性聰慧,她的媚態叫你無法抵禦,她有時柔順,有時高傲,有時百般溫存,有時推心置腹;她甚至還想挑動我的心,喚醒我心中的愛情,好來支配我;但她失敗了。我向她告別時,突然看見她那雙眼睛裡有一種憎恨和憤怒的表情,令我不寒而慄。我們不歡而散。她恨不得消滅我,而我呢,我卻對她存著憐憫之心,對於某些個性很強的人說來,這種感情就等於最大的侮辱。我最後提出的供她考慮的意見,便流露出這種感情。我告訴她,不管她對這件事情怎樣處理,她還是非破產不可,我相信這句話在她心裡一定引起極大的恐怖。

  「『如果我能見到伯爵先生,至少您的孩子們的財產……』

  「『這麼一來,我就要完全任憑您擺佈了,』她說,用一個厭惡的手勢打斷了我的話。

  「我們之間的問題既然說得這麼露骨,我就決定挽救這一家人,使他們不至於在不久以後就忍饑受寒。如果為了達到目的非採取某些觸犯法律的手段不可,我也下了決心那麼辦。於是我作了下面幾項準備工作。我對雷斯托伯爵提出控告,追討一筆偽稱他欠高布賽克的款項,我獲得了勝訴。伯爵夫人當然把控訴狀藏起來,但是在伯爵死後,我卻有權查封他的產業了。我買通了伯爵家裡一個僕人,他答應我在他主人快要斷氣的時候,哪怕是在深夜,也趕來通知我,使我能夠突然走到伯爵家裡,嚇唬伯爵夫人說要馬上查封伯爵的產業,這樣就可以保存那個附件。我事後知道,伯爵夫人一面聽著她垂危的丈夫呻吟,一面研究民法。如果在病人臥榻周圍的人的思想可以形諸筆墨的話,他們的靈魂會使人看見一幅多麼觸目驚心的圖畫!策劃陰謀、商討計劃、佈置圈套,其動機都是為了爭財奪利!這些從本質上來說相當乏味的細節,現在且撇下不談,可是它們可以使您設想這個婦人的痛苦、她丈夫的痛苦,並且把類似的家庭隱私向您揭露出來。最近兩個月來,雷斯托伯爵預料自己必死,始終一個人躺在他的臥室裡。一種致命的疾病使他身體和腦力都慢慢地衰弱下去。病人的古怪念頭老是在他腦子裡轉悠,其不近人情之處似乎難以解釋。他不讓人收拾他的屋子,拒絕一切照顧,甚至不要人給他鋪床疊被。這種極端的麻木不仁的感覺在他的四周留下很深的痕跡;他屋裡的家具橫七豎八;最精緻的器物上都封滿塵土,結了蛛網。往日他的一器一物都富麗考究,現在他對著屋子裡亂七八糟的景象卻安之若素。壁爐上、寫字臺上、椅子上,都堆滿了病人需用的東西:空的或滿的藥瓶,幾乎全是髒的;到處亂放的衣服,打碎了的盤子,壁爐前面有一隻沒有蓋好的湯婆子,裝滿了礦泉水的浴缸。毀滅的感覺在這一片混亂不堪的景象的每一個細節裡都表現出來。死神還沒有侵入人身之前,已經在物件裡出現。伯爵非常害怕陽光,百葉窗關閉了,黑暗使這個淒涼的地方更顯得悲慘。病人近來消瘦得厲害。只有一雙眼睛依舊炯炯發光,似乎生命就蘊藏在那裡。他面色慘白,令人望而生畏,加之他始終不肯讓人替他理髮,平直的頭髮長得非常長,一綹一綹地緊貼在兩頰上,使他的臉色更加顯得蒼白。他活象一個荒山野嶺出家修行的隱士。他不過五十歲①,往日整個巴黎城都豔羨他的風流倜儻、生活美滿,憂思卻撲滅了他身上一切人類的情感。一八二四年十二月初,一天早晨,愛乃斯特坐在他的床尾,滿面愁容望著他。他看了兒子一眼。

  ①前面描寫一八二〇年時伯爵三十五歲,這裡卻說他一八二四年有五十歲了,巴爾札克的作品中常出現類似的疏忽。

  「『您難受嗎?』年輕的子爵問他。

  「『不難受!』他帶著令人害怕的微笑說。『一切都在這裡,都在這顆心的周圍!』

  「他對愛乃斯特指了指他自己的腦袋,然後又用他那只剩下一把骨頭的手指緊按著他凹下去的胸部,這個手勢使愛乃斯特掉下了眼淚。

  「『為什麼但維爾先生不來找我呢?』他問他的貼身僕人。

  他以為這僕人對他非常忠心,其實這人已完全站在伯爵夫人一邊。『這是怎麼回事,莫裡斯?』那個垂死的人高聲叫道,他突然在床上坐起來,仿佛神智完全清醒了,『你看,半個月之內,我已有七八次派你到我的訴訟代理人那裡去,可是他還沒有來,你以為你們可以捉弄我嗎?你馬上去找他,把他接來。如果你不按照我的話去辦,我就起來,自己去……』

  「『夫人,』那僕人走進客廳說,『您聽見伯爵大人的話了,我該怎麼辦呢?』

  「『你假裝到訴訟代理人那裡去,回來告訴老爺說,給他辦事的那個人為了一件重要的案子,到離巴黎四十裡以外的地方去了。你還可以說,他會在本星期末回到巴黎。』

  「『病人往往弄不清自己的病情,』伯爵夫人想道,『他一定會等這個人回來。』

  「大夫在前一天曾經說過,伯爵大概熬不過這個白天。兩小時後,當那隨身僕役走來給他主人作這個令他失望的答覆時,那個垂死的人似乎十分焦急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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