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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您以為您比我面子更大麼?』伯爵夫人打斷了我的話答道,『雷斯托伯爵什麼人都不願意見,幾乎連他的大夫都不讓進去,也不要人服侍他,連我也不要。病人們的性情真古怪!他們好比孩子一樣,連自己想要什麼都不知道。』

  「『他們也許跟孩子一樣,非常明白自己想要什麼。』

  「伯爵夫人的臉紅了。我回答的這句話是只有高布賽克才說得出口的,我幾乎有點後悔了。

  「『但是,』我接著說,想改變一下話題,『夫人,您怎麼可以讓伯爵先生老是一個人待著呢?』

  「『他的大兒子陪著他呢,』她說。

  「我儘管凝視著伯爵夫人,這一次她不再臉紅了,我覺得她已經下了決心,不讓我識破她的秘密。

  「『您大概明白,夫人,我決不是貿然前來,』我接著說,『我此行關係重大……』

  「我咬了咬嘴唇,覺得我的言語有失。伯爵夫人趁著我說話造次,馬上說:

  「『我的利益和我丈夫的利益並沒有分開,先生,』她說,『您跟我說還不是一樣……』

  「『我來談的事情只和伯爵先生有關,』我堅決地答道。

  「『我叫人通知伯爵說您想見他。』

  「這種客氣的語調、她說這句話時裝出來的那副神氣瞞不過我,我猜到她永遠不會讓我見到她的丈夫。我聊了一會工夫,聊些無關痛癢的事情,想觀察一下伯爵夫人的動靜;但是,象所有胸有成竹的婦人那樣,她會裝得一點破綻都沒有,在你們女性身上,這是最險詐的行為了。我敢說,我相信她什麼都幹得出來,即使殺人也不怕。我這種感覺是由於看到她的前途才產生的,從她的手勢、她的眼色、她的態度,直至她說話的聲調,都看出這個前途。我離開了她。現在我要給你們講講這個不平常的故事的最後幾個場面,附帶提到那些我在事後才知道的情況,以及高布賽克或我自己的精明使我猜到的細節。

  「當雷斯托伯爵似乎在歡樂場中流連忘返,想把他的家財花光的時候,在這對夫婦之間發生了一些爭吵,爭吵的內容無人能夠知道,但伯爵對於他妻子的看法卻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壞了。待他一病不起時,他對伯爵夫人和他兩個最小的孩子的憎厭就馬上暴露出來;他不許他們進他的屋子,而當他們找個藉口走進他屋裡的時候,他們這種忤逆行為使雷斯托先生的病勢突然惡化,因此大夫再三央求伯爵夫人不要違悖她丈夫的意志。雷斯托夫人看見家裡的田地、房產、甚至她當時住著的公館,都先後落入高布賽克的手裡,對他們的財產來說,高布賽克竟變成了童話裡面吃小孩的怪物,她一定明白了丈夫的計劃。特拉伊先生被債主們逼得太緊,當時正在英國旅行。高布賽克給雷斯托先生出的主意,對付伯爵夫人的謹慎措施,只有特拉伊伯爵會給她點破。根據我們的法律條文,雷斯托伯爵出賣家產需要有伯爵夫人連署才能生效,據說伯爵夫人拖延了很久,不肯簽字,但最後還是簽了。伯爵夫人以為她丈夫要把他的財產變成現款,拿這份財產換來的那一小包鈔票,也許放在一間密室中,或者交給一個公證人保管,或者存放在法蘭西銀行。根據她的計算,雷斯托先生必然有一份什麼文件,使他的大兒子便於收回他要保留的那些財產,因此她決定把她丈夫屋子周圍嚴密看管起來。她在家裡一意孤行,全家都受到這種婦道間諜行為的監視。她整天坐在貼近丈夫臥室的客廳裡,從客廳可以聽到丈夫的一言一動。夜裡,她在客廳裡搭一個鋪,而且大部分時間都不睡覺。大夫完全倒在她這一邊。她這樣盡心盡力顯得高尚無比。她有那種陰險的人天生的狡詐,善於把雷斯托先生對她所表示的憎厭遮蓋起來,假裝悲痛裝得惟妙惟肖,因此博得大家的稱許。有幾個假正經的女人,竟然認為她這種行為把她的過失都彌補過來了。不過她眼前總是出現貧苦生活的景象,假如她缺少機智,伯爵一死她就要過這種生活。所以,這個婦人被她丈夫從他輾轉呻吟的病榻旁邊趕走,卻在病榻四周佈置了一個玄妙的包圍圈。她離他很遠,卻又很接近他;她失了寵,卻又很有勢力,表面上她是個忠於丈夫的妻室,實際上卻盼望丈夫快死,好把家產抓到手。她好象田裡那種小蟲,把流沙堆成螺旋狀的圓丘,伏在流沙底下,靜聽著每一粒沙土落下來,等待著無法逃脫的犧牲者。最嚴厲的考察風俗的官吏也不得不承認,伯爵夫人有深厚的母愛。有人說,她父親的死對她是一個教訓。她舐犢情深,對兒女絕口不提自己淫亂的生活;他們年紀幼小,因此她得以達到目的,兒女們很愛她;她也使兒女們受到了最良好、最出色的教育。我得承認,我情不自禁地對這個婦人抱著欽佩與同情的心情,高布賽克時常因此而取笑我。那時候,伯爵夫人認清了馬克西姆的卑鄙下流,用和著血的淚水補贖自己的過失。這一點我是相信的。她為了奪回丈夫的財產而採取的措施儘管可憎可恥,但難道那不是出自疼愛兒女和想彌補自己對兒女的過錯之心嗎?再說,象好些受過激情風暴襲擊的婦人那樣,她也許感到需要敦品勵行,重新作人。也許當她收割她的過錯播下的莊稼的時候,她才認識到德行的可貴。年幼的愛乃斯特每次從父親的屋裡走出來,都要受到一次嚴格的審問,問他伯爵做過什麼,說過什麼?那孩子認為這是母親關心丈夫的表示,便儘量滿足母親的願望,並且不等問他就什麼都說出來。我的訪問使伯爵夫人受到啟發,她把我看作一個代伯爵施行報復的人,便決計不讓我接近那個垂死者。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非常盼望能和雷斯托先生談一次話,因為我對於附件的下落很不放心;萬一它們落到伯爵夫人手裡,她就會加以利用,這樣,在她和高布賽克之間,便會掀起永遠打不完的官司。我深知那高利貨者的為人,知道他永遠不會把財產交還伯爵夫人,在這些附件的措詞方面有許多可以挑剔的地方,只能夠由我承辦。我想消除這種種不幸,便再度去拜訪伯爵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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