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婦女再研究 | 上頁 下頁


  「專一的、真正的愛情,」德·瑪賽道,「引起和凝神靜觀相一致的身體上的麻木。這時,頭腦把一切都搞得很複雜,自己折磨自己,勾勒出一些異想天開的事,把它們當作現實而不勝苦惱;所以這種嫉妒既討人歡喜,又叫人為難。」

  一位外國大臣回憶起一件往事,想到這番評論完全符合實情,不禁微微一笑。

  「況且,我心想,怎麼能失去一次幸福呢?」德·瑪賽接著講下去。「發著燒去赴約不是更好嗎?再說,她知道我病了,沒准會跑來,使她的名譽受到影響。我抖擻精神,寫了第二封信,親自去送,因為我的心腹不在身邊。我們中間隔著塞納河,我必須橫穿巴黎;離她公館還有一段適當的距離時,我終於找到一個跑腿的,我囑咐他立即把信送去,美滋滋地打算乘出租馬車經過她門前,看看她是否湊巧同時收到兩封信。我到的時候是兩點鐘,大門正打開讓一輛車進去,是誰的?……擋箭牌的!這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唉!精疲力竭的演說家,因接觸公共事務而變得冷酷無情的首相,現在跟你們講這事的時候,仍然感到心潮激蕩,橫隔膜發熱。一小時以後,我又經過她門前:車還停在院子裡!我的便條恐怕一直擱在門房那兒。三點半鐘,車終於走了,我得以研究我的情敵的相貌:他很嚴肅,面無笑容;但是他在戀愛,想必是為了件什麼事來的。我去赴約,我心中的王后來了,我覺得她冷靜,純潔,從容。說到這兒,我應當向你們承認,我始終認為奧賽羅不僅愚蠢,而且缺乏情趣。只有黑白種混血兒才這樣行事。況且,莎士比亞也意識到這一點,給他的劇取名為《威尼斯的摩爾人》。見到自己心愛的女人,猶如往心上貼一劑香膏,香氣那般濃郁,必然把痛苦、懷疑和悲傷一掃而盡:我的怒氣全消了,臉上又露出笑容。所以說,在我這個歲數,這種泰然自若是最可怕的虛偽,當年卻是因為我年輕,因為我在戀愛才做到的。嫉妒一經埋葬,我便有了觀察的力量。我的病情一望而知,折磨著我的那些疑團使它更加重了。終於我見縫插針地說了下面這句話:

  「『今天上午你家沒客嗎?』

  「說時心裡七上八下,擔心她是依照我的第一張便條來安排上午時間的。

  「『啊!』她道,『只有男人才會有這樣的念頭哩!難道我不想著你的病痛,反而想別的?收到你的第二張便條以前,我一直在想辦法去看你。』

  「『你始終一個人嗎?』

  「『一個人。』她道,一邊用無懈可擊的天真神態望著我;摩爾人准是因為受到這副神態的挑戰才殺死苔絲德蒙娜的。

  「這公館由她獨住,所以這句話是個彌天大謊。對某些心靈來說,愛情的底蘊就是絕對信任,現在一句謊言就給毀了。要把彼時彼刻我心中的酸甜苦辣向你們表達出來,必須承認我們內心還有一個生靈,肉眼可見的我們只是它的皮囊,它象光一般明亮,象影子似的稍縱即逝……唉!這個美麗的我從此披上了黑紗。是的,我感到一隻冰涼瘦削的手替我套上了經驗的裹屍布,強制我為第一次遭到背叛而死去的靈魂永遠披麻戴孝,我垂下眼簾,不讓她看出我頭暈目眩,一個驕傲的想法給了我些許力量:『倘若她欺騙你,她就配不上你!』我把臉上突如其來的紅暈和眼裡流出的幾滴淚水歸咎於疼痛加劇,那個溫柔的人兒堅持用放下簾子的出租馬車把我一直送到家。一路上,她對我的那份體貼關心和柔情蜜意,只能騙過我拿來作比較的那個威尼斯的摩爾人。的確,如果這個大孩子再猶豫兩秒鐘,任何聰明的觀眾都猜得到他會請求苔絲德蒙娜原諒他的。所以,殺一個女人,這簡直是孩子氣的行為!她離開我時哭了,因為不能親自照料我而十分難過。她希望做我的男傭人,她嫉妒他的幸福。噢!這一切編排得就象幸福的克拉麗莎①寫的信一樣。最漂亮、最象天使的女人總有猴子般裝腔作勢的出色本領!」

  ①英國十八世紀小說家理查遜的書信體小說《克拉麗莎》中的女主人公,她在書裡是美德的化身。

  聽到這句話,女人們個個垂下眼簾,仿佛這殘酷的真理被這樣殘酷地表達出來,使她們受到了傷害。

  「這一夜和此後的一個星期我是怎樣度過的,就不告訴你們了,」德·瑪賽又道,「不過我意識到自己是塊當政治家的料。」

  這句話說得十分有力,我們不禁作了個讚賞的表示。

  「我懷著惡毒的心理回想對女人可以進行哪些真正殘酷的報復,」德·瑪賽繼續說(由於我們相愛,有些報復是可怕的,無可挽回的),「我瞧不起自己,感到自己庸俗,不知不覺地提出一個令人厭惡的準則,即寬容的準則。對一個女人進行報復,不就是承認我們眼裡只有一個女人,我們少不了她嗎?那麼報復是不是重新贏得她的手段呢?倘若我們不是非她不可,倘若還有別的女人存在,那麼為什麼不把我們竊取的更換的權利讓與她呢?當然,這只適用於愛情,否則社會就會大亂,而愛情的變化無常,最能證明牢不可分的婚姻的必要性。應當用命中註定的、無聲無息的法律,象拴野獸一樣把男人和女人拴在一起。取消了報復,愛情上的不忠就不算一回事了。認為世上只有一個女人是為他們而活著的那些人一定贊成報復,而且報復也只有一種,就是奧賽羅式的。下面請看我如何報復。」

  這句話在我們中間引起一陣不易覺察的騷動,新聞記者在報道議會演說時是這樣描寫的:(全場轟動)「我治好感冒和純潔、絕對、神聖的愛情之後,便投入一項風流韻事,對方是個可愛的女子,她的美貌與我那位迷惑人的天使迥然不同。我避免和這個極能幹又極會作戲的女人絕交,因為我不知道真正的愛情是否和如此巧妙的欺騙一樣給人如此美妙的享受。這樣的虛偽堪與美德相比(夫人,我這話不是對你們英國婦女說的。——首相沖著杜德萊勳爵的女兒巴裡莫爾夫人柔聲說道)。總之,我努力做到和以前當情人時一個樣。為了我的新天使,我需要加工我的幾綹頭髮,便去找當時住在屠戶街的一個靈巧的藝匠。此人專賣頭髮做的禮品,式樣繁多,顏色齊全,我可以把他的地址告訴給那些頭髮稀疏的人,他聽我講完要訂的貨以後,把他的製品拿給我看:這是一些精美絕倫的作品,比童話中的仙女和苦役犯做的還要精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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