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被遺棄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圍繞在這夥貴族的主要角色身邊,有兩三位有身份的老小姐,她們已經解決了人類的定居的問題。因為她們仿佛澆鑄在你遇見她們的那所房子裡面:她們的面孔,她們的服飾,已經成為本宅、本城、本省的一部分;她們就是本宅、本城、本省的傳統、紀錄和精神。她們全都有倔強的和叫人吃驚的地方;她們通常都懂得在合適的時候微笑頷首或者搖頭,她們不時也說句把被認為俏皮的話。

  有幾位富有的資產者也混進了這個貴族小圈子,那是因為他們具有貴族的政見或者由於他們有錢。可是,儘管他們年紀已經上了四十歲,這些貴族的每一個人提到他們時總是說:「這小傢伙想的不錯!」於是就把他們選為眾議員。一般的說,他們的後臺都是那些老小姐,不過,這也是人家隨便亂說罷了。

  最後,兩三個教士也受到這班社會名流的接待,那是因為他們具有宗教權力,或者因為他們人很聰明,貴族們在自己人中間覺得煩悶無聊,就把平民出身的人帶進他們的客廳裡來,正如麵包師把酵母放進他的麵團裡一樣。

  在這些腦袋裡所堆積起來的全部智慧都是由一定數量的古舊觀念所組成的,其中也混雜進去一些新思想,這些新思想是每天晚上大家共同攪拌進去的。代表這些思想的詞句正像小海灣裡的海水一樣,也有每天的潮漲潮落,也有永恆的波動,完全一樣。今天聽到空洞的回聲的人,明天也能聽到,一年以後也能聽到,永遠能聽到。他們對世事所下的永遠不變的判決,已經成為一門傳統的科學,誰也沒權加上一點一滴新的見解。這些墨守成規的人們,生活在牢不可破的習慣圈子裡同他們的宗教、政治、道德和文學觀念一樣牢不可破。

  如果一個外來人被允許參加這個小團體,那麼每個人都會帶點嘲諷地對他說:「這裡可不象你們巴黎社會那麼光彩!」

  同時每個人都斥責別人的生活方式,盡力叫人相信他是這個社會中的一個例外,他曾經設法改革這個社會而沒有成功。如果,這個新來的人不幸也說了幾句批評的話,證實這些人彼此間互相指摘的意見是正確的。那麼他馬上就被視為無法無天的壞人,是個腐化墮落的巴黎人,跟通常所有的巴黎人一樣。

  加斯東·德·尼埃耶在這個小小天地裡露臉的時候,事先他已經被貝葉城公共輿論不會有錯的天平稱過斤兩。因為在這個小小社會裡一切完全遵守禮節,生活裡每件事都是協調的,沒有半點事情能瞞過別人,所有爵位和領地的價值都有價格標明,跟報紙末頁所登載的債券價格一樣。他的表姐聖瑟韋爾夫人早已說過他的財產數字,他的未來希望,也展示過他的家譜,吹噓過他的學識,他的禮貌和他的廉讓。他所受到的歡迎是他理應受到的,他被不客氣地接待為一個優秀的小貴族,因為他的年紀只有二十三歲;可是有幾個年輕姑娘和幾位母親卻對他另眼相看,允滿溫情。他在奧熱山谷裡擁有一萬八千法朗的年地租,他的父親早晚會遺留給他那座馬內維爾古堡及其他部附屬建築物。至於他的所受教育,他的政治前程,他的人品,他的天才,都不成其為問題。他擁有的土地都十分肥沃,地租是有保證的;栽種的植物尤其優良,維修費用和捐稅都由佃戶負擔;」蘋果樹都已經長了三十八年了;而他的父親還在商量一筆交易,想把同他的花園連接的二百阿爾邦①森林買下來,給花園圍上圍牆;這些優點是任何當部長的希望,任何人世的聲譽都不能與之競爭的,不知是出於狡猾或是另有打算,聖瑟韋爾夫人沒有提起加斯東的哥哥,加斯東自己也一字不提。這個哥哥患上肺病,似乎不久就要被人埋葬、哀哭而且遺忘了。開頭加斯東·德·尼埃耶拿這些人物來作消遣,可以說,他把這些人物的尊容都描繪在他的畫冊裡了,他把這些人物的有淩角的、多皺紋的、鉤鼻的模樣兒描繪得有趣而逼真,他注意到他們的服裝和臉上肌肉的抽搐多麼古怪而可笑;他非常喜歡聽他們說話裡的諾曼底方言,非常喜歡他們守舊的觀念和粗野的性格。可是,在一段時間內習慣了這種松鼠在籠子裡打轉似的生活以後,他覺察到在這種停滯而不可改變的生活中缺乏對立的變化,同修道士關在修道院裡沒有什麼兩樣,因而他就苦悶起來,雖然這種苦悶還不是煩惱和厭惡,但是這兩者的效果都有了。經過這種過渡時期的輕微痛苦以後,一個人像植物一樣移植到一個相反環境的過程就完成了,在這個新環境中他必須自行萎縮,過著一種生長不良的生活。事實上,如果沒有任何東西把他拉出這個社會,他就會在不知不覺間適應了這個社會的生活習慣,他不再怕這個社會的空虛無聊,這種空虛無聊會侵襲他,把他完全消滅。加斯東的肺部早已習慣於呼吸這種空氣了。他已經完全準備好要確認在這種無所用心、不動腦筋的日子裡有一種麻木不仁的幸福,他開始忘記了那種精力不斷更新的運動,忘記了他在巴黎曾經那麼熱愛過的能經常結出豐碩成果的腦力運用,他要永久留在這裡,在這些化石中間僵化,像尤利西斯的夥伴們①一樣,在豬身裡就滿足了。有一天晚上,加斯東·德·尼埃耶在一家人家的客廳裡,坐在一位老太太和本主教管區的一個代理主教之間。這所客廳的細木護壁板漆成灰色,地上鋪著白土大方磚,掛著幾張家裡人的畫像,擺著四張賭桌,十六個人圍著賭桌一邊閒談,一邊打惠斯特紙牌。他在那裡什麼也不想,只在消化他吃下去的美味晚餐,這種精美的晚餐就是外省日常生活的美好未來,他出乎意外發現自己正在贊同當地的生活習慣。他明白了為什麼這些人繼續使用昨天的舊紙牌,為什麼他們在破舊的賭桌上洗牌,他們怎樣才能做到既不為自己,也不為別人穿上好看的衣服。他猜到了有一種哲學思想隱藏在這種循環往復、千篇一律的生活裡,在這種合乎邏輯的安靜習慣裡,在他們不識時髦豪華為何物裡。總之,他幾乎懂得了奢侈生活的無益。巴黎城,連同它的激情,它的風暴,它的歡樂,在他的心中已經變成了童年的回憶。他真心誠意地讚美一個年輕姑娘的紅潤的雙手,謙卑和含羞的神態,雖然初看起來,他覺得她一臉蠢相,舉止缺少風韻,全身令人厭惡,外貌尤其可笑。他已經無可救藥了。從前他從外省到巴黎去,現在他又從巴黎火熱的生活中回到外省的冷冰冰的生活裡來,沒有一句話可以震動他的耳膜,可以使他突然激動起來,如同一出沉悶歌劇的伴奏,突然出現一段奇特的樂章叫人興奮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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