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被遺棄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你昨天不是去看過德·鮑賽昂夫人嗎?」一位老太太問這地區最豪華府第的主人。

  「我是今天早上去看她的,」他回答。「我發覺她十分愁悶和痛苦,以至我沒法子叫她答應明天來我家吃飯。」

  「你是同尊夫人一起去的嗎?」老太太大聲問,露出驚異的神色。

  「不錯,是同內人一起去的,」貴族平靜地回答。「德·鮑賽昂夫人不是勃艮弟家族的人嗎?雖然只是女家方面的親戚,可是這個姓把一切都洗刷了。內人很喜歡鮑賽昂子爵夫人,這位可憐的夫人孤單一個人已經過了這麼長的日子了……」說著最後幾句話的時候,德·尚皮涅勒侯爵冷冷地、平靜地環顧周圍聽他說話而且端詳著他的貴婦人;不過幾乎不可能猜出他是同情德·鮑賽昂夫人的不幸遭遇呢,還是對她的貴族身份讓步;也不知他以接待她為榮呢,還是他為了滿足自尊心,要強迫當地的貴族和他們的夫人們去接見她。

  在場的貴婦面面相覷,仿佛用眼睛來互相商量;於是最深沉的靜寂籠罩著客廳,她們的態度看來是表示不同意這樣做。

  「這位德·鮑賽昂夫人會不會就是那位跟笪瞿達—潘托先生戀愛而鬧得滿城風雨的那位呀?」加斯東問他旁邊的那位女客。

  「一點不錯,就是她,」女客回答他說。「自從笪瞿達侯爵結婚以後,她就到庫爾瑟勒來居住;這兒沒有一家人家接待她,何況她也太聰明,不會不感到自己地位的困難,因此她也不設法去見任何人。德·尚皮涅勒先生和別的幾位先生曾經去過她的家裡,她只接待了德·尚皮涅勒先生,也許因為他們是親戚的緣故,他們同鮑賽昂家有姻親關係,老鮑賽昂侯爵娶過尚皮涅勒家長房的一位小姐。雖說德·鮑昂子爵夫人被認為是勃艮第家族的後裔,但是你知道我們這兒可不能接待一個同丈夫分居的女人。這是一種舊思想,我們很笨,還保持著這種舊思想,子爵夫人實在不應該逃到這兒來。因為德·鮑賽昂先生是個高尚文雅、出入宮廷的人,他一定會很講道理,只有他的妻子才是個瘋子……」德·尼埃耶先生表面上還在聽女客說話,實際上已經聽不進去了。千萬種想入非非的念頭在他的腦子裡湧現出來。現在豔遇正在向他的想像力微笑招手,靈魂正在孕育著渺茫的希望,正在預感到不可名狀的快樂、恐懼和種種事故,雖然還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向千變萬化的幻想提供養料,使它固定下來,可是還能用什麼樣的語言來形容這種豔遇的魁力呢?心思已經飛到天外,在草擬出許多難以實現的計劃,在產生出幸福愛情的萌芽。可是也許這個愛情的萌芽已經包含著全部愛情,正如種子包含著豔麗的花朵,以及花朵的芬香和鮮豔的色彩似的。德·尼埃耶先生根本不知道德·鮑賽昂夫人之所以逃避到諾曼底來,是因為她經歷過一件被大多數女人羡慕和譴責的哄動一時的事故,尤其是因為青春和美貌的魅力幾乎可以證明造成事故的原因完全正當。一切名聲都享有一種難以想像的威信,而不管名聲從何而來。對女人說來,就似乎對古代的家庭一樣,罪惡的光榮可以消除罪惡的恥辱。一個家族要可以拿自己的家族內被斬了多少首級作為光榮,同樣地,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由於幸福的愛情或者悲慘的失戀而獲得不幸的名聲,也就變得更加吸引人。她越是叫人憐憫,就越能引起同情。我們只對於那些平凡的事物,平凡的感情和庸俗的意外事件表現出毫不留情。能夠吸引別人的視線,我們就顯得偉大了。事實上,我們不是要使自己高人一等才能讓人看見嗎?而群眾總是不自覺地對高大的事物產生敬佩的感情,而並不過分追究是用什麼方法變得高大的。這時候,加斯東·德·尼埃耶覺得自己一步步被德·鮑塞昂夫人吸引過去,原因是受到上述理由的暗中影響,或者是由於好奇心,或者需要使目前的生活有點趣味,總之,原因有一大堆,很難說清楚,我們通常只能用命中註定來作全面的解釋。德·鮑賽昂子爵夫人驀地在他的眼前出現,還帶著一連串優雅的形象,她就是一個新世界;在她身邊一定會產生恐懼、希望、戰鬥和勝利。她與加斯東每天在這所庸俗的客廳所看見的婦女一定大不相同;總之,她是一個女人,而他在這個冷漠的社會裡沒有遇見過一個女人;在這個冷漠的社會裡,勾心鬥角代替了感情,禮貌只是一種責任,最簡單的意見也包含著傷害人的內容,使聽的人難受,說的人也難出口。德·鮑賽昂夫人在他的心中喚醒了他青年時代的夢想和暫時在沉睡著的強烈感情。那天晚上其餘時間,加斯東·德·尼埃耶變得完全心不焉。他在苦苦思索進入德·鮑賽最夫人家大門的方法,這方法並不存在。據說她為人聰明絕頂。如果聰明的女人能夠受新奇或者精美的東西吸引的話,那麼她們是要求甚高的,她們會猜出一切;在她們身邊進行取悅她們的艱苦工作,成敗的機會是相等的。何況子爵夫人除了遭遇值得驕傲以外,還有姓氏給予她的光榮。她的極度的孤獨的生活,仿佛僅僅是把她同外界社會隔開的最微不足道的圍牆了。由此看來。一個陌生人,不管他是什麼望族出身,要進入她的家似乎是不可能的。可是第二天早上,德·尼埃耶先生還是朝著庫爾瑟勒樓房的方向散步,而且在樓房圍牆周圍兜了好幾圈。在他這種年紀,最容易相信自己的幻想,他正是受到幻想的迷惑,不停地從牆洞或者越過牆頭向裡面張望,有時對著緊閉的百葉窗凝思,或者仔細端詳那些開著的百葉窗。他希望有一個浪漫的偶然機會,可以把他引進到子爵夫人身邊,他只在計算這樣的機會能產生的結果,而沒有想到這是不可能的。他一連幾個早上到這兒來散步,都毫無結果;可是,每來散步一次,這位離群獨居,背負著戀愛上的創傷而遁跡孤寂的女人,就在他的思想上變得又高又大,而且棲息在他的靈魂中。

  因此,在沿著庫爾瑟勒樓房的圍牆走著的時候,如果偶然聽到了一個園丁的笨重的腳步聲,加斯東的心就會由於希望和快樂而劇烈地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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