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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卡迪訥只拿了一隻手鐲,把餘下的二十只套上歌唱家美麗的手臂,親了一下。

  餘下的客人是:文壇的清客盧斯托、拉帕菲林和瑪拉迦、馬索爾、沃維奈,最重要的一家報館主人泰奧多爾·迦亞。王爺氣派的埃魯維爾公爵,當然對誰都彬彬有禮,但對德·拉帕菲林另有一種招呼,雖沒有特別尊敬或親密的意味,卻仿佛告訴大家:咱們才是一家人,才配稱兄道弟!這種成為貴族標識的招呼,是特意行出來氣氣資產階級的風雅人士的。

  卡拉比訥請孔巴比斯坐在她左手,埃魯維爾公爵坐在她右手。西達麗斯坐在巴西人旁邊,她的另一邊是畢西沃。緊靠公爵的是瑪拉迦。

  七點,開始吃生蠔。八點,在兩道菜之間,大家嘗了一點冰鎮潘趣酒①。這一類筵席的菜單是眾所周知的。九點,十四位客人喝了四十二瓶各式各樣的酒,照例的東拉西扯,胡說八道。四月裡最沒味兒的飯後點心已經端上。這種令人頭暈的氣氛,只能使諾曼底姑娘一個人有點兒醉意,在那裡哼一支聖誕歌的調子。除了這個可憐的女孩子,沒有一個人神志不清;酒客和交際花是巴黎飯局中的精華。大家嘻嘻哈哈,雖然眼睛發亮,照樣很精神,可是談話的方向轉到了譏諷、軼事、和秘史方面。至此為止,話題回來回去總離不了跑馬、交易所、批評公子哥兒和喧傳一時的醜事等等,慢慢的卻染上親密的意味,快要分化為捉對子談心了。

  ①一種酒加糖、紅茶、檸檬等調製的飲料。

  這時卡拉比訥向萊翁·德·洛拉,畢西沃,拉帕菲林,杜·蒂耶飛了幾個眼風,大家便提到了愛情。

  「正經醫生從來不談醫學,真正的貴族從來不提家世,有才氣的人從來不談自己的作品,」約瑟法說;「咱們幹嗎要談自己的本行?……為了這個飯局,我特意教歌劇院停演,難道在這兒還得工作不成?所以諸位,別裝腔了吧。」

  「人家跟你談的是真正的愛情,我的乖乖!」瑪拉迦說,「是一個人不怕傾家蕩產、把父母妻子一齊賣掉、不怕進克利希監獄的那種愛情……」

  「那麼你說吧!我從來沒有聽到過!」歌唱家回答。

  「從來沒有聽到過」一句是學的巴黎小孩子的口吻,在那般交際花嘴裡,加上擠眉弄眼的表情,變了一句意義無窮的話。

  「難道我不愛你嗎,約瑟法?」公爵輕輕的說。

  「你也許是真的愛我,」約瑟法笑著咬著公爵的耳朵,「可是我,我的愛你並不象他們說的,好象沒有了愛人,世界就變了漆黑。我覺得你合意、有用、可並非少不了你。明兒你要走了,馬上有三個公爵來替補你一個……」

  「難道巴黎會有什麼愛情?」萊翁·德·洛拉說,「大家掙錢還來不及,怎有功夫談真正的愛情?愛情是要把你整個兒化掉的,象糖碰到了水一樣。要談愛,非得一百二十分的有錢,因為愛情會使一個男人沒有男人味,差不多跟我們這位巴西男爵一樣。我早已說過,天下的極端總是殊途同歸,碰在一起的!動了真情的人好比一個太監,因為在他眼裡,世界上是沒有女人的了!他神秘得很,仿佛真正的基督徒在荒野中修行!你們瞧瞧這位了不起的巴西人吧!……」

  全桌的人都開始打量亨利·蒙泰斯,他變了視線的中心,不由得害臊起來。

  「他象牛吃草似的啃了幾個鐘點,也象牛一樣的不知道旁邊有一個巴黎最……我不說最美,但是最新鮮的姑娘。」「這兒什麼都是新鮮的,本飯店的魚就是出名的新鮮,」卡拉比訥湊上一句。

  蒙泰斯男爵慇懃的望著風景畫家回答:

  「說得好!我為你幹一杯!」

  他向萊翁·德·洛拉點點頭,舉起滿滿的一杯波爾圖酒,很豪爽的喝完了。

  「那麼你是有愛人的了?」卡拉比訥問,她認為他的乾杯就是承認的意思。

  巴西男爵教人斟滿了酒,對卡拉比訥行了禮,照樣幹了一杯。

  「祝夫人健康!」卡拉比訥的口吻那麼滑稽,引得畫家,杜·蒂耶,畢西沃都哈哈大笑。

  巴西人不動聲色,象一座銅像。卡拉比訥看到這種鎮靜,不由得心中著惱。她明知蒙泰斯愛著瑪奈弗太太,可是料不到這個人會這樣的死心塌地,這樣的咬緊牙關不露一點口風。從情人的態度上,往往可以判斷他所愛的女人,正如從情婦的舉動上可以判斷她的男人。巴西人儼然以為愛著瓦萊麗同時也受到瓦萊麗的愛,他的笑容在老於世故的人看來簡直是在諷刺人家。他的神氣也真值得欣賞:臉上沒有一點兒酒意,暗黃眼睛射出那種特有的光彩,絲毫不露出他的心事。卡拉比訥不禁暗暗的想道:

  「好厲害的女人!竟然把這顆心封得這麼嚴!」

  「他是一塊頑石!」畢西沃低低的說,自以為這不過是對巴西人放一炮,沒有想到卡拉比訥非把這座堡壘攻下來不可。

  卡拉比訥的右邊談著這些表面上極無聊的話,她的左邊,埃魯維爾公爵,盧斯托,約瑟法,珍妮·卡迪訥和馬索爾,繼續在討論愛情問題。他們研究那些希有的現象究竟是怎樣產生的,由於風魔,由於固執,還是由於愛情?約瑟法聽膩了這套理論,想把談話改變一個方向。

  「你們說的,連你們自己都莫名其妙!你們之中有哪一位,愛一個女人,並且是一個不值得愛的女人,愛到把自己的家產、女兒的家產、都攪得精光,出賣前程,斷送過去的光榮,冒著苦役監的危險去偷盜政府,害死一個叔叔、一個哥哥,聽人家蒙著眼睛擺佈,做夢也沒想到人家要開他最後一次玩笑,故意使他看不見那個他掉下去的窟窿!哼,你們之中哪一個是這樣的人?杜·蒂耶的心是一口保險箱,萊翁·德·洛拉的是才氣,畢西沃只知道愛他自己,馬索爾胸中只有大臣兩字;盧斯托只有五臟六腑,他這個會讓拉博德賴太太離開的人;公爵太有錢,沒法拿傾家蕩產來證明他的愛情;沃維奈根本談不上,我不把放債的當做人。所以,你們從來沒有愛過,我也沒有,珍妮,卡拉比訥,都談不上……至於我剛才說的那種角兒,我只見過一次。那是,」她對珍妮·卡迪訥說,「那是咱們可憐的于洛男爵,我現在正當做走失的狗一樣在招尋,因為就要找到他。」

  卡拉比訥神色異樣的望著約瑟法,想道:「咦!難道努裡松太太有兩張拉斐爾嗎?怎麼約瑟法也在耍弄我?」

  「可憐的傢伙!」沃維奈說,「他的確偉大,的確了不起。那種氣派!那種風度!簡直是弗朗索瓦一世的局面。頭腦多靈活,攪錢的時候多巧妙多有天才!只要是有錢的地方,他就會去找,就會去挖,哪怕是砌在巴黎四郊的墳場裡,我想他現在就躲在那些地方……」

  「而這些,」畢西沃接口說,「是為了那個瑪奈弗太太!一個不要臉的騷貨!」

  「她要嫁給我的朋友克勒韋爾了!」杜·蒂耶插了一句。

  「她還愛我的朋友斯坦卜克愛得發瘋呢!」萊翁·德·洛拉說。

  這三句話,仿佛把蒙泰斯當胸打了三槍。他臉色發白,氣得好容易才抬起身子:

  「你們都是些混蛋!你們不應該把一個良家婦女,跟你們那些墮落的女人混在一起,尤其不應該把她當做你們胡說八道的靶子。」

  蒙泰斯的話,給全場一致的叫好聲和鼓掌聲打斷了。由畢西沃,萊翁·德·洛拉,沃維奈,杜·蒂耶,馬索爾為首,大家哄成一片。

  「皇帝萬歲!」畢西沃嚷著。

  「替他加冕呀!」沃維奈叫道。

  「替忠實的丈夫做一聲豬叫!替巴西叫好呀!」盧斯托喊。

  「啊!黃臉男爵,你愛咱們的瓦萊麗?」萊翁·德·洛拉說,「你真有胃口!」

  「他說話是不大客氣,可是有氣魄!……」馬索爾插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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