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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母親這種近乎冷淡的口吻,使奧棠絲大吃一驚,她望了一眼,發覺母親臉上的表情比她自己的還要痛苦百倍,便過去抱了母親問:

  「媽媽,你怎麼啦?什麼事呀?難道咱們還會比現在更苦嗎?」

  「孩子,我覺得跟我今天的痛苦相比,過去一切可怕的苦難都不算一回事。什麼時候我可以不再受苦了呢?」

  「到了天國的時候,媽媽!」奧棠絲回答。

  「來,好孩子,你來幫我穿衣……噢,不,……我不願意這一回的梳妝要你來幫忙。你叫路易絲來吧。」

  阿黛莉娜回到房裡,照著鏡子。她又辛酸又好奇的把自己打量一番,暗暗問自己:「我還好看嗎?……還有人為我動心嗎?……有沒有皺紋呀?……」

  她放開美麗的淡黃頭髮,露出太陽穴……皮膚還象少女一般嬌嫩。阿黛莉娜再進一步露出肩膀來瞧了瞧,滿意之下,她做了一個驕傲的姿勢。凡是美麗的肩膀,它的美是女人身上最後消失的美,尤其在一個生活純潔的女子。阿黛莉娜仔細挑出她最好的衣著行頭;可是一個虔誠貞節的女人,儘管加上許多賣弄風情的花樣,穿扮起來還是那股幽嫻貞靜的氣息。灰色的新絲襪與後跟鏤空的緞鞋有什麼相干,既然她不知道應用的藝術,不懂得在緊要關頭把一隻美麗的腳望衣裾外面探出幾分,而衣裾又在空中高舉著一點引人遐想!她穿上她最漂亮的印花紗衣衫,短袖敞領;但她看到自己過於袒露又害怕起來,把美麗的手臂裹上一重淺色的輕紗,胸部肩部又加上一條繡花的披肩。她覺得英國式的長髮紛披太露骨,便戴一頂漂亮的便帽沖淡一下;可是戴帽子也罷,不戴帽子也吧,她會不會把金黃的頭髮卷兒輕弄慢撚,借此展覽她的纖纖玉手教人欣賞呢?……犯罪的意識,明知故犯跳入火坑的準備工作,使這位聖潔的女子渾身發燒,暫時恢復了一下青春的光彩。這就等於她的胭脂花粉。她眼睛發亮,皮膚發光。她非但沒有做到迷人的風度,反而有股妖氣使她自己看了作嘔。她曾經叫李斯貝特敘述文賽斯拉背棄妻子的經過;當她知道瑪奈弗太太一個黃昏,一刹那之間就把藝術家釣上的時候,不禁大為訝異的問:

  「這些女人有什麼訣竅呢?」

  對這個問題,貞節的女子真是好奇到了極點,她們又要保守自己的清白,又想具備淫蕩的魔力。

  「她們就是會迷人,那是她們的職業,」貝姨回答,「你不知道,那天晚上的瓦萊麗,簡直可以叫一個天使為了她入地獄。」

  「告訴我她們用的什麼方法。」

  「那個玩意兒沒有理論,只有實際的經驗,」李斯貝特俏皮的說。

  男爵夫人想起這段對話,很想請教一下貝姨,可是來不及了。可憐的阿黛莉娜,既不會點一顆別出心裁的美人痣,或是當胸系一朵薔薇,也想不出什麼裝扮的技巧,能夠教男人死灰復燃;結果只是穿扮得很講究而已。淫娃蕩婦,也不是你想做就做得到的!莫裡哀在《情怨》中,借那個有見識的僕人格羅-勒內的嘴,俏皮的說過一句話:「女人是男人的雜燴湯。」這個譬喻表示愛情中也有烹調一樣的技術。貞節的婦女象荷馬史詩中的一席盛宴,等於把肉放在熾旺的炭火上生烤。蕩婦卻是名廚卡雷默的出品,蔥薑醬醋,五味俱全。①男爵夫人不能也不會學瑪奈弗太太的樣,把雪白的胸脯襯著花邊,象佳餚美饌一般捧出去。她不懂某些姿態的訣竅,不懂某些眼神的效果。總之,她沒有她的殺手鐧。賢德的太太儘管裝扮來,裝扮去,始終拿不出什麼去吸引登徒子那雙精明的眼睛。

  ①卡雷默(1784—1833),法國名廚師,曾為塔萊朗、沙皇、奧皇掌膳,著有食譜多種傳世。

  要在人前莊重而在丈夫面前妖冶,只有天才才辦得到,而這等女子是不多的。這是夫婦之間長期恩愛的秘訣;在一些缺乏那種雙重奇才的女子,只覺得長期恩愛是一個不可解的謎。假定瑪奈弗太太是端莊賢德的話,她便是德·佩斯凱爾侯爵夫人!①……這批偉大的名媛淑女,德貌雙全的狄安娜·德·普瓦蒂埃一流,的確是寥寥可數的。

  ①德·佩斯凱爾侯爵夫人,十六世紀有名的意大利貴婦,又名維多莉亞·科倫娜,為米開朗琪羅知交。

  這部驚心動魄的巴黎風化史開場的一幕,現在又得重演一遍,所不同的是,當年民團上尉預言的苦難,把角色顛倒了。于洛夫人等待克勒韋爾時的心情,便是三年前他坐在車中向路人微笑時的心情。更可怪的是,男爵夫人就在預備委身失節的時候,也沒有改變她忠於自己忠於愛情的主意;而她的委身失節又是最鄙俗的一種,遠不如熱情衝動的失節,在某些批評者心目中還可以得到原諒。

  她聽見外邊鈴響,心裡想:「怎麼樣才能做一個瑪奈弗太太呢?」

  她忍住了眼淚,虛火上升,臉色通紅;這個可憐的高尚的女人,發願要徹頭徹尾做一個蕩婦!

  克勒韋爾走上寬大的樓梯,想道:「這位好太太有什麼鬼事求我呢?呃!大概要提到我跟賽萊斯蒂納和維克托蘭的爭執吧,可是我決不讓步!……」

  他跟在路易絲後面走進客廳,看到西壁蕭然的景象,不禁對自己說:

  「可憐的女人!……好象一幅名畫給一個不懂畫的人扔在了閣樓上。」

  克勒韋爾看見商務大臣包比諾伯爵常常買畫買雕像,也想自命風雅,做一個有名的收藏家;其實那般結交藝術家的巴黎豪客,對藝術的愛好只限於拿二十個銅子去換二十法郎的作品。阿黛莉娜對克勒韋爾嫵媚的笑了笑,指著面前的一張椅子請他坐下。

  「美麗的夫人,我來聽你吩咐啦,」克勒韋爾說。

  成了政客的區長改穿黑衣服了。在這套衣服上面,他的臉好似一輪滿月高高的掛在深色的雲幕之上。他的襯衫,明星似的扣著三顆珠子,值到五百法郎一顆,教人瞻仰他胸部的魁偉,他常常說:「我將來一定是個講壇上的健將!」那雙又大又粗的手從早起就戴著黃手套。纖塵不染的漆皮靴,說明他是坐單匹馬的棕色小車來的。三年以來,野心改變了克勒韋爾的姿勢。象大畫家一樣,他的作風到了第二期。逢到大場面,去拜訪維桑布爾親王,上省公署,或是看包比諾伯爵等等,他便依照瓦萊麗的傳授,一隻手隨隨便便的拿著帽子,一隻手很俊俏的插在背心的掛肩裡面,一方面跟人家顛頭聳腦,擠眉弄眼,做出許多表情。這一套新姿勢是俏皮的瓦萊麗教他的,她藉口要使區長返老還童,給他多添了一副可笑的功架。

  「我請你來,親愛的克勒韋爾先生,」男爵夫人聲音慌慌張張的說,「是為了一件極其重大的事……」

  「我猜到了,夫人,」克勒韋爾做出一副老奸巨滑的神氣,「可是你的要求是辦不到的……噢!我不是一個野蠻的父親,不是一個象拿破崙說的,從頭到腳都死心眼兒的吝嗇鬼。美麗的夫人,聽我說。要是孩子們為了自己破產,我會幫他們忙;可是替你的丈夫做擔保,夫人!……那不是去填一個無底洞嗎?把屋子做了三十萬押款,為了一個不可救藥的父親!糊塗的孩子,他們攪光了!又不曾大吃大喝的玩過!他們現在的生活,只靠維克托蘭在法院裡掙的那一點了。令郎就會說廢話!……哼!他想當大臣呢,這位小博士,咱們全家的希望!好一條救生船把自己都拖下了水。要是他為了應酬議員而欠債,為了爭取票數、擴張勢力而鬧虧空,那我會對他說:『朋友,錢在這裡,你儘管拿!』可是替他老子付荒唐帳!——那些荒唐我不是早對你預言過了嗎?……啊!他老子使他再也爬不上去……將來倒是我要當大臣呢……」

  「唉!親愛的克勒韋爾,問題不是為了咱們一片孝心的孩子……惟其你對維克托蘭和賽萊斯蒂納橫了心,我更要疼他們,把你盛怒之下給他們的悲傷解淡一些。你的懲罰孩子是因為他們做了一件好事!」

  「是的,做了一樁不應該做的好事,就等於做了樁半惡事!」克勒韋爾很得意他的辭令。

  「親愛的克勒韋爾,所謂做好事,並不是在錢多得滿起來的荷包裡掏點出來送人!而是為了慷慨而省吃儉用,為了做善事而吃苦、而預備人家忘恩負義!不花代價的施捨,上帝是不承認的……」

  「夫人,聖徒盡可以進救濟院,他們知道那是天堂的大門。我,我是一個凡夫俗子,我怕上帝,我更怕貧窮的地獄。沒有錢,在眼前這個社會組織裡是最要不得的苦難。我是這個時代的人,我崇拜金錢!……」

  「從世俗的眼光看,你是對的。」阿黛莉娜回答。

  她真是離題十萬八千里,而她一想到叔父,就覺得自己象聖洛朗躺在火刑臺上,因為叔父拔槍自殺的情景已經在她眼前了。她低下眼睛,然後又抬起來把克勒韋爾望了一眼,象天使一般溫柔,卻不是瓦萊麗那種富於誘惑性的淫蕩。早三年的話,這一個動人的眼風是會教克勒韋爾魂靈出竅的。她說:

  「我覺得你從前還要豪爽得多……你提到三十萬法郎的時候,口氣象王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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