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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可是李斯貝特的兩千法郎有什麼用?……在她是傾其所有,在我們是無濟於事。於是貝姨講起了瑪奈弗太太,那是你知道的,奧棠絲,說她為了愛面子,為了受到男爵多少好處,不願意收利錢……奧棠絲想把鑽石送進當鋪,可以押幾千法郎,可是我們缺一萬呢。這一萬法郎,不用利息,一年為期,有在那裡呀!……我心裡想:別讓奧棠絲知道,去拿了來吧。昨天那女人叫岳父請我去吃飯,她表示李斯貝特已經提過,錢不成問題。還是讓奧棠絲為了沒有錢而苦悶呢,還是去吃這頓飯呢?我毫不遲疑的決定了。事情就是這樣。怎麼,二十四歲的奧棠絲,——嬌嫩、純潔、賢慧,我一向當做我的幸福我的光榮的,從結婚以來我沒有離開過的,——竟以為我,什麼?會丟下她去愛一個豬肝色的、乾癟的、濫汙的女人?」他用畫室裡這個不堪入耳的俗語,迎合婦女的心理,故意把那女的罵得狗血噴頭,表示真的瞧不起她。

  「啊!要是你父親會對我說這種話!……」男爵夫人嚷道。

  奧棠絲不勝憐愛的撲上去,勾住丈夫的脖子。

  「對啦,要是你父親說了這種話,我就是這樣對他。」接著男爵夫人又換了嚴重的口氣:「文賽斯拉,剛才奧棠絲幾乎死過去。你看她多麼愛你。可憐她整個兒交給你了!」說著她深深的歎了口氣,心裡想:「她的幸福與苦難,都操在他手裡。」那是所有的母親在女兒出嫁時都想到的。她又高聲說:「我覺得我的苦已經受夠,應當看到孩子們快樂的了。」

  「放心,親愛的媽媽,」文賽斯拉看見一場大禍結束得如此容易,高興到極點。「兩個月之內,我一定把這筆錢還給那該死的女人。有什麼辦法!」他用一種波蘭人的可愛的風度,又說了一遍這句純粹波蘭人的口頭禪,「有時候一個人不得不向魔鬼借錢。歸根結底,這還是自己家裡的錢。人家客客氣氣請了我,要是板起面孔不理,我還能借到這筆代價多高的錢嗎?」

  「喲!媽媽,爸爸害得我們好苦呀!」奧棠絲叫道。

  男爵夫人把手指望嘴唇上一放,奧棠絲立刻後悔自己的失言:母親以咬緊牙關不發一言的態度包庇著父親,倒是由女兒來第一個加以責備。

  「再見,孩子們。雨過天青了,你們不能再生氣嘍。」

  送走了男爵夫人,文賽斯拉夫婦倆回到臥房。

  「把昨天晚上的情形講給我聽吧!」奧棠絲說。

  她一邊聽一邊覷著文賽斯拉的臉,女人在這種情形之下自然還有許多脫口而出的問句。奧棠絲聽完了他的話,不禁上了心事,她意會到風月場中自有魔鬼般的誘惑,使藝術家流連忘返。

  「文賽斯拉,你老實說!……除了斯蒂曼,克洛德·維尼翁,韋尼賽,還有誰?……總之你很得意,嗯?……」

  「我?……我只想著我們的一萬法郎,暗暗的說:那奧棠絲不用急啦!」

  這番盤問使他累得不得了,他趁著奧棠絲一時高興,問道:

  「那麼你,小乖乖,萬一你的藝術家對不起你了,你怎麼辦?……」

  「我嗎,」她裝做堅決的神氣,「我就找斯蒂曼,當然不是為了愛他!」

  「奧棠絲!」斯坦蔔克冷不防的站起來,象做戲似的:「你沒有找上他,我早把他殺死了。」

  奧棠絲撲向丈夫,緊緊抱著他,跟他親熱了一陣:

  「啊!你是愛我的,文賽斯拉!行啦,我放心了!可是別再提瑪奈弗。從此你不能再踏進那個陷人坑……」

  「我發誓,親愛的奧棠絲,我直要到還錢的時候再去……」

  她撅著嘴板著臉,但這不過是借此撒嬌而已。文賽斯拉經過這樣一早晨,乏味已極,便不管太太撅嘴,懷中揣著鉛筆稿,逕自上工場做《參孫與大利拉》的泥塑去了。藝術家正在一股勁兒捏好粘土的時候,奧棠絲惟恐弄假成真,惹惱文賽斯拉,也趕到了工場。一看見太太,他趕緊抓起濕布把雛形遮了,摟著奧棠絲:

  「啊!咱們沒有生氣嗎?小乖乖?」

  奧棠絲看到濕布蓋著的泥塑,沒有做聲;可是離開工場之前,她回來抓起濕布把雛型瞧了一眼,問:

  「這是什麼?」

  「一組人物,偶然想起的。」

  「幹嗎藏起來不給我看呢?」

  「預備完工之後再給你看。」

  「那女的倒好看得很!」奧棠絲說。

  無數的疑慮又在她心頭湧起,好似印度地方一夜之間就長起了高大茂密的植物。

  大約過了三星期,瑪奈弗太太對奧棠絲大生其氣。這一類的女人也有她們的自尊心,她們要人家親吻魔鬼的足趾,最恨正人君子不怕她們的魔力,或膽敢跟她們鬥法。文賽斯拉絕足不上飛羽街,甚至在瓦萊麗做過模特兒以後,也不照例去踵門道謝。李斯貝特每次上斯坦蔔克家都找不到人。先生和太太整天在工場裡。貝特直接上大石街,趕到小鳥們的窠裡,看見文賽斯拉精神抖擻的在工作;她從廚娘嘴裡知道太太從來不離開先生。文賽斯拉給專制的愛情拴住了。這麼一來,瓦萊麗單為自己著想,也跟貝特一樣把奧棠絲恨如切齒。女人對於你爭我奪的情人是決不肯放鬆的,正如男人對於好幾個公子哥兒都在追求的女人決不死心一樣。所以,凡是涉及瑪奈弗太太的議論,同樣可以應用到為多數女人垂青的男子,他們實際就等於一種男妓。瓦萊麗的任性變成了瘋狂,她尤其要她的那組人像,想有朝一日親自到工場去看文賽斯拉,卻不料出了一件大事,一件對這等女人可以稱為戰果那樣的事情。瓦萊麗的宣佈這個私人消息,是在跟貝特和瑪奈弗一起用早餐的時候。

  「喂,瑪奈弗,你可想到你再要做一次爸爸了嗎?」

  「真的?你有了身孕?……噢!那我得擁抱你一下……」

  他站起身來,繞過桌子,他女人探出頭去把額角給他的方式,使他的親吻剛好滑在她頭髮上。

  「這一下,我的科長,我的四等勳章,都跑不掉啦!啊!我的乖乖,我可不願意讓斯塔尼斯拉斯吃虧!可憐的孩子!……」

  「可憐的孩子?……」貝特叫道,「你七個月不看見他了;我到寄宿舍去看他,人家還把我當做他的母親呢;這家裡只有我一個人在招呼他!……」

  「這孩子每季要花我們三百法郎!……」瓦萊麗說,「可是瑪奈弗,這一個是你親生的!他的膳宿費應當在你薪水裡出支……至於將來的一個,不但沒有開支,還會把我們救出苦難呢!……」

  「瓦萊麗,」瑪奈弗學著克勒韋爾的姿勢,「我希望男爵負責照顧他的兒子,別再加重一個小公務員的負擔;這次我要跟他認真了。所以你也得保保險,太太!想法子要他寫一封信,提到他晚年得子的喜事,因為他對我升科長的事太不痛快了……」

  說完,瑪奈弗到部裡去了。靠了署長的交情,他挨到十一點光景才去應卯;並且因為他是出名的飯桶,又不喜歡工作,他在部裡也很少辦公事。

  他走了,李斯貝特和瓦萊麗彼此望了一會,好似兩個卜卦的人推詳卦義。然後兩人哈哈大笑。

  「噯,瓦萊麗,可是真的?還是做戲?」

  「有肉體為證!」瓦萊麗回答,「奧棠絲惹我冒火了!昨天夜裡,我打定了主意,要把這個孩子當做炸彈一樣扔到文賽斯拉家裡去。」

  瓦萊麗回到臥房,後面跟著李斯貝特。她拿出一封寫好的信交給她看:

  文賽斯拉,我的朋友,我還是相信你的愛情,雖然你快有二十天不來看我。這表示你瞧不起我嗎?大利拉覺得不是的。大概還是由於你女人的專制吧?你不是說你已經不愛她了嗎?文賽斯拉,以你這樣的大藝術家,決不能這樣受人控制的。夫婦生活是斷送光榮的墳墓……瞧瞧你自己,還象不象長老街的文賽斯拉?你把我父親的紀念像做壞了;可是你情人的本領遠過於藝術家的本領,你對付蒙柯奈的女兒倒是成功的:親愛的文賽斯拉,你做了父親了!倘使在我這種情形之下你不來看我,你在朋友前面一定要被認為薄幸;可是我太愛你了,永遠沒有詛咒你的勇氣。我還能說永遠是你的瓦萊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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