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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你看怎麼樣?我想把這封信,等只有咱們親愛的奧棠絲一個人在工場裡的時候送去,」瓦萊麗問李斯貝特。「昨天晚上我聽斯蒂曼說,文賽斯拉今天十一點要到沙諾那兒去跟斯蒂曼商量事情;那麼這個臭婆娘是一個人在那裡了。」

  「你來了這樣一手之後,」李斯貝特回答說,「為了體統,我不能再公然做你朋友了,我得跟你分手,不該再跟你見面,甚至也不該跟你說話。」

  「不錯;可是……」

  「噢!你放心;等我當了元帥夫人,咱們照樣可以來往了;現在他們都希望這件事成功;就剩男爵一個人不知道,你得勸勸他。」

  「說不定我不久要跟男爵鬧僵啦。」

  「只有奧利維埃太太能使這封信落在奧棠絲手裡,」李斯貝特說,「到工場之前,要她先上聖多明各街。」

  「噢!咱們的小嬌娘一定在家的,」瑪奈弗太太打鈴,教蘭娜去找奧利維埃太太。

  這封致命的信送出了十分鐘,于洛男爵來了。瑪奈弗太太象貓一般撲上去,勾住了老人的頸項。

  「埃克托,你做了父親了!」她咬著他的耳朵。「你瞧,吵了架,講了和,反而……」

  男爵將信將疑的愣了一下,瓦萊麗馬上把臉一沉,急得男爵什麼似的。他直要再三盤問,才把千真萬確的證據一件一件的逼出來。等到老人為了虛榮而相信之後,她提到瑪奈弗的威嚇了:

  「真的,我的老軍人,你的代表,或者說咱們的經理,你再不提升他為科長、給他四級勳章,可不行啦;你叫他受了損失;他喜歡他的斯塔尼斯拉斯,那小畜生是他生的,我頂討厭了。除非你願意給斯塔尼斯拉斯利息一千二百法郎的存款,——當然是產權歸他,利息歸我羅。」

  「我要給存款,也寧可給我的兒子,不給那個小畜生!」男爵說。

  這句不小心的話,——我的兒子這幾個字好象一條氾濫的河,越漲越大,——到一小時談話的末了,變成了正式的諾言,男爵答應拿出一千二百法郎存息的款子給未來的孩子。隨後,在瓦萊麗嘴巴裡,表情上,那句諾言好象孩子手裡的小鼓,給她傾來倒去的搬弄了二十天。

  正當于洛男爵,快活得象剛結婚一年巴望有個兒子的丈夫似的,走出飛羽街,奧利維埃太太把那封非面交伯爵不可的信叫奧棠絲攔了去。少婦花了二十法郎代價才截下這封信。自殺的人的鴉片,手槍,煤,總是自己出錢買的。奧棠絲把信念了又念;她只看見白紙上塗著一行一行的黑字;除了這張紙以外,世界只有漆黑的一片。大火把她的幸福之宮燒毀了,明晃晃的照著紙,四下裡是沉沉的黑夜。正在玩的小文賽斯拉的哭喊,好象來自一個幽深的山谷,而她自己在一個高峰上。僅僅二十四歲,以她全盛時期的姿色與純潔忠貞的愛情,居然受了侮辱,那不止是中了利刃,簡直要了她的命。第一次的打擊純粹是神經性的,肉體受不住妒性的擠逼而抽搐;但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是打擊心靈的,肉體已經給消滅了。奧棠絲在這種煎熬之下過了十分鐘。母親的影子在腦海中掠過,突然使她心情為之一變:她沉住了氣,恢復了理性。她打鈴把廚娘叫來:

  「你跟路易絲兩個,趕快把我所有的東西,跟孩子用的一齊包紮起來。限你們一小時。預備好了,去雇一輛車,再來通知我。不用多嘴!我離開這兒,把路易絲帶走。你跟先生留在這兒,好好伺候他……」

  她回到房裡寫了一封信:

  伯爵,附上的信足以說明我離家的理由。

  你看到這幾行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你家裡了,我帶著孩子去依靠母親。

  不要以為我還有考慮的餘地。倘使你認為這是青年人的衝動、鹵莽、愛情受了傷害的反應,那你完全錯了。

  半個月來,我對人生、愛情、我們的結合、我們相互的義務,都深深的思索過了。母親的犧牲,我全部知道了,她對我說出了她的痛苦!二十三年以來,她沒有一天不過著堅忍卓絕的生活;可是我自己覺得沒有力量學她的樣,並非因為我愛你不及母親愛父親,而是為了性格關係。我們的家會變成地獄,我會失掉理性,甚至會玷辱你,玷辱我自己,玷辱我們的孩子。我不願意做一個瑪奈弗太太;在她那種生涯中,以我的個性恐怕會一發不可收拾的。

  不幸我是一個於洛,不是一個斐歇爾。

  隻身獨處,不看見你的荒唐之後,我可以把得住自己,尤其是照顧著孩子,在勇敢偉大的母親旁邊。她的一生,對我騷擾不寧的心緒會發生影響的。在她身旁,我可以做一個良母,好好撫育我們的孩子,依舊活下去。在你家裡,妻子的意識可能壓倒母性,無窮盡的爭吵會弄壞我的性情。

  我寧可立刻死掉,不願意做二十五年的病人,象母親一樣。你在三年專一的不斷的愛情之後,能夠為了你岳父的情婦而欺騙我,將來你還有什麼女人不愛?啊!先生。這種沉湎女色、揮霍無度,玷辱家長的身分,喪失兒女的尊敬,結果是恥辱與絕望的生活,你竟開始得比我父親更早。

  我決不是無可挽回的。固執到底的情感,是生活在上帝耳目之下的脆弱生命不應該有的。如果你能以孜孜不倦的工作獲得榮名與財富,如果你能放棄娼婦,不走下流溷濁的路,你仍可以找到一個無負于你的妻子。

  我相信你有舊家的骨氣,不致要求法律解決。所以,伯爵,請你尊重我的意志,讓我住在母親身邊;你千萬別上門來。那個無恥的女人借給你的錢,我全部留給了你。再見!

  奧棠絲·於洛。

  這封信在極困難的情形之下寫成,奧棠絲止不住流淚,止不住熱情夭折的呼號。凡是遺囑式的書信裡極意鋪張的愛情,奧棠絲想用平淡樸素的口吻表白出來,所以她幾次三番的擱筆。心在叫喊,在怨歎,在哭泣;可是理性控制了她的思想。

  路易絲來通知一切都已準備停當,少婦便慢慢的往小花園、臥房、客廳,到處走了一遭,瞧了最後一眼。然後她叮嚀備至地囑咐廚娘,務必好好照顧先生,如果誠實不欺,日後必有重賞。然後她上車回娘家,心碎腸斷,哭得使女僕都為之難受,她把小文賽斯拉如醉如狂的親吻,顯出她始終愛著孩子的父親。

  從李斯貝特嘴裡,男爵夫人已經知道女婿的過失大半是岳父造成的,所以看見女兒歸來並不驚異。她贊成這種辦法,答應把她留下。阿黛莉娜眼見溫柔與犧牲從來沒有能阻攔埃克托,——她對他的敬意也已開始淡薄——覺得女兒換一條路走也有理由。二十天內,可憐的母親接連受了兩次重創,其痛苦遠過於她歷年所愛的磨難。男爵已經使維克托蘭夫婦應付為難;他又,據李斯貝特的說法,促成了文賽斯拉的荒唐,教壞了女婿。這位家長的尊嚴,多少年來靠了太太的溺愛才勉強維持的,如今卻是掃地了。小於洛夫婦並不痛惜金錢,而是對男爵存了戒心,有了顧慮。這種顯而易見的情緒,使阿黛莉娜非常難受,預感到家庭的分裂。靠了元帥的資助,她把女兒安頓在飯廳裡,把穿堂改做了飯廳,象許多人家一樣。

  文賽斯拉回到家裡,讀完了兩封信,頗有悲喜交集之感。被太太寸步不離的廝守之下,他對於這種貝特式的新監禁,早已存下反抗的心。在愛情中沉溺了三年,最近半個月他也在思索,覺得家庭的重負有些受不了。剛才斯蒂曼向他道喜,說瓦萊麗為他害了相思病;斯蒂曼的居心是不問可知的,他覺得應當把奧棠絲丈夫的虛榮心捧它一捧,才有機會去安慰他所遺棄的太太。文賽斯拉為了能夠回到瑪奈弗太太跟前而滿心歡喜;但也回想到純潔美滿的幸福,回想到奧棠絲的盡善盡美、她的賢慧、她的天真無邪的愛情,的確很捨不得。他想奔到岳母家中去央告討饒,但跟於洛和克勒韋爾一樣,結果是去見了瑪奈弗太太,把妻子的信帶給她看,證明她闖了禍,預備拿這件不幸的事去要挾情婦,勒索歡情。在瓦萊麗家,他碰到了克勒韋爾。得意非凡的區長在客廳裡踱來踱去,一派思潮起伏,心神不定的樣子。他擺好姿勢,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他紅光滿面,走到窗洞前面把手指彈著玻璃。他大為感動的,不勝憐愛的瞧著瓦萊麗。幸而李斯貝特走進來給了克勒韋爾一個機會。他附在她耳邊說:

  「貝姨,你知道沒有?我做了父親啦!我覺得對賽萊斯蒂納不象從前那麼喜歡了。噢!心愛的女人給你生一個孩子,那真是!靈肉一致的結晶品呀!噢!你可以告訴瓦萊麗,我要為了這個孩子大大的幹一番,我要他有錢!她說根據許多預兆是一個男孩子!要是真的,我要他姓克勒韋爾,我要跟公證人去商量。」

  「我知道她多愛你,」貝特說,「可是為了你們的將來,你得穩重一點,別老是搖頭擺尾的。」

  趁李斯貝特和克勤韋爾在一旁唧唧噥噥,瓦萊麗乘機向文賽斯拉要回了她的信,咬著他的耳朵,幾句話就使他轉悲為喜:

  「你自由啦,朋友。哼,大藝術家可以結婚嗎?有自由有幻想,才有你!好啦,我多愛你,親愛的詩人,包你不會想太太。可是倘使你象許多人一樣要保全面子,我可以負責叫奧棠絲回來,在短時期內……」

  「噢!要是辦得到的話!……」

  「那就是有把握的,」瓦萊麗擺出一副儼然的神氣,「你可憐的岳父,從哪方面看都是完了:為了自尊心,他希望面子上還有人愛他,還有一個情婦,對這一點他虛榮透頂,因此我完全可以支配他。男爵夫人還很愛她的老頭兒埃克托,(我感覺上仿佛老是在講《伊利昂紀》①的故事),所以兩老可以勸奧棠絲回心轉意。可是,倘使你不想在家裡再有什麼風波,切勿再隔上二十天不來看你的情婦……那我要急死的。孩子,一個世家子弟把一個女人害到這個地步,總該對她表示敬意,尤其在她煞費周章要保全名譽的當口……好,在這兒吃飯吧,小天使……你要知道,惟其因為你犯了這樁太惹眼的過失,我應當特別對你冷淡。」

  ①荷馬史詩《伊利昂紀》中特洛亞的英雄名埃克托(又譯赫克托)。在特洛亞戰爭中為阿喀琉斯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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