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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要是我知道文賽斯拉在哪兒,我可以去通知他,」斯蒂曼無可奈何的說。

  「在那個女人家裡呀!……」可憐的奧棠絲叫道。「他今天的穿扮就不象到工場去。」

  熱情往往使人有那種千里眼似的本領。斯蒂曼覺得她的想法不錯,便奔到瑪奈弗太太家。那時瓦萊麗正在扮演大利拉。他很機警,決不說要見瑪奈弗太太;他急急的走過門房,奔上三樓,心裡想:「如果說要見瑪奈弗太太,一定回說不在家。如果冒冒失失說找斯坦蔔克,准會碰釘子;還是開門見山為妙!」門鈴一響,蘭娜來了。

  「請你通知斯坦卜克伯爵要他回去,他太太快死了!」

  蘭娜跟斯蒂曼一樣機靈,假癡假呆的望著他。

  「先生,我不明白你說的……」

  「我告訴你,我的朋友斯坦卜克在這裡,他的太太暈過去了。為了這種事,你去驚動女主人是不會錯的。」

  斯蒂曼說完就走,心裡想:「哼!他的確在這裡!」

  斯蒂曼在飛羽街上等了一會,看見文賽斯拉出門了,便催他快走,把聖多明各街的悲劇說了一遍,埋怨斯坦蔔克不曾通知他瞞著隔夜的飯局。

  「糟啦糟啦,」文賽斯拉回答,「我不怪你。我完全忘了今天跟你有約會,又忘了告訴你,應該說昨天是在佛洛朗家吃飯。有什麼辦法!瓦萊麗把我迷昏了;唉,親愛的,為她犧牲榮譽,為她受罪,都是值得的……啊!她……天哪!現在我可是為難啦!你替我出出主意吧,應當怎麼說?怎麼辯白?」

  「替你出主意?我一點主意都沒有,」斯蒂曼回答,「你太太不是愛你的嗎?那麼她什麼話都會相信。告訴她,說我上你家的時候,你到了我家去。這樣,今天早上你的模特兒事件總可以敷衍過去了。再見吧。」

  在伊勒蘭-貝爾坦街轉角,李斯貝特得到蘭娜的通知,趕上了斯坦蔔克。她擔心波蘭人的天真,怕他和盤托出,牽連自己,便叮囑了幾句,使他快活得跟她當街擁抱。她准是教了藝術家什麼妙計,讓他度過這個閨房之中的難關。

  奧棠絲一看見急急忙忙趕到的母親,立刻嚎啕大哭。鬱積一經發洩,肝陽就減輕了許多。她說:

  「親愛的媽媽,我受了騙!文賽斯拉,向我發誓不到瑪奈弗太太家去的,昨天竟在那兒吃飯,直到清早一點一刻才回來!……你知道,隔夜我們並沒有吵嘴,而是大家講明瞭。我對他說了那麼動人的話,告訴他:就是忌妒的,不忠實的事會把我氣死;我生性多疑;他得尊重我這些弱點,因為那都是為了愛他的緣故;我有母親的血,可也有父親的血;一知道受了欺騙,我會發瘋,我會報復,把他、我、孩子、一齊玷辱;而且我也會殺了他然後自殺的!這樣說過之後他還是去,此刻又在她那兒!……這個女人要把我們弄得家破人亡!昨天,哥哥嫂子抵押了產業,才收回七萬二千的借票,為那個婊子欠的債……真的,媽媽,人家要告爸爸,把他關起來了。那該死的女人刮了父親的錢,叫你流了多少淚,還不夠嗎?幹嗎還要搶我的文賽斯拉?……我要上她家去,把她一刀紮死!」

  奧棠絲氣壞了,不知不覺把應當瞞著母親的秘密洩漏了出來。于洛太太聽了傷心之極,可是以她那樣偉大的母親,照樣忍著自己的痛苦,把女兒的頭捧在懷裡,不住的親吻。

  「孩子,等文賽斯拉回來,就什麼都明白了。事情不至於象你所想的那麼嚴重!我,親愛的奧棠絲,我也受過騙。你覺得我美麗、安分,可是你爸爸已經把我丟了二十三年,為了那些珍妮·卡迪訥,約瑟法,瑪奈弗!……你知道嗎?……」

  「你!媽媽,你!……你忍受了二十……」

  她想到自己的念頭,不說下去了。

  「孩子,學學我的榜樣吧。溫柔、馴良,可以使你良心平安。一個男人臨死會對他自己說:我太太從來沒有給我一點兒痛苦!……上帝聽到這些最後的歎息,會替我們記下來的。要是我大哭大鬧象你一樣,結果怎麼樣?……你父親會惱羞成怒,也許會離開我,不會怕我傷心而有所顧忌,我們今天所受的苦難,可能提早十年;給人家看到夫婦分居,不成為一個家,那是多難堪多丟人的事。你哥哥跟你,都不能成家立業……我犧牲了自己,那麼勇敢的犧牲了,要沒有你父親最後這一樁,人家還以為我很幸福呢。我故意的,勇敢的扯謊,至此為止保全了你的父親;他還受人尊重;可是我看得清清楚楚,這一回老年人的癡情的確太過分了。他的風魔,恐怕早晚要把我的屏風推倒,顯露我們的真相……我把這個屏風撐持了二十三年,躲在後面吞聲飲泣,沒有母親,沒有知己,除了宗教以外沒有別的幫助,而我給家庭撐了二十三年的面子……」

  奧棠絲瞪著眼聽著母親。平靜的語調,含垢忍辱的精神,把少婦初次受傷的刺激解淡了;她眼淚象泉水一般湧上來。震于母親的偉大,她肅然起敬的跪下,抓著母親的衣裾親吻,好似虔誠的舊教徒吻著殉道者聖潔的遺物。

  「起來吧,奧棠絲;有你女兒這樣的表示,多少傷心的回憶都消滅了!只有你的痛苦壓著我的心,來,靠在我懷裡吧。可憐的女兒,你的快樂是我唯一的快樂;為了你的絕望,我把永遠埋在心頭的秘密洩露了。是的,我預備把痛苦帶入墳墓,象多穿一襲屍衣似的。為了平你的氣,我開了口……求上帝原諒我吧!噢!我什麼都可以犧牲,只求你的一生不要象我的一樣!……我相信,男人、社會、變化莫測的人事、世界、上帝,都要我們拿最慘酷的痛苦,作為愛情的代價。我用二十三年的絕望和連續不斷的悲傷,償還我十年幸福的債……」

  「你還有十年,親愛的媽媽,我只有三年!」多情而自私的女兒回答。

  「孩子,你並沒有損失什麼,等文賽斯拉來吧。」

  「媽媽,他扯了謊!他騙了我……他告訴我決計不去的,可是他去了。他還是在他兒子的搖籃前面說的!……」

  「男人為了作樂,什麼卑鄙、懦怯、罪惡的事都做得出;好象是他們生性如此。我們女人天生傾向于犧牲。我以為我的苦難完了,卻又來了;因為我料不到要在女兒身上受到雙重的痛苦。你應當拿出勇氣來,一聲不出!……奧棠絲,你得向我發誓,有苦只告訴我一個人,絕對不在第三者前面流露……噢!你得學學你母親的傲氣。」

  這時奧棠絲聽見丈夫的腳聲,她發抖了。

  「我上斯蒂曼家去,他卻到這兒來了,」文賽斯拉進門就說。

  「真的?……」可憐的奧棠絲惡狠狠的挖苦他,正如一個受了傷害的女人把說話當做刀子一般的用。

  「是啊,我們剛在路上碰到,」文賽斯拉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

  「那麼昨天呢?……」

  「唉,我的乖乖,那我騙了你,聽憑你母親來裁判吧……」

  這一下的坦白把奧棠絲的心放鬆了。一切真正高尚的女子,都喜歡真話而不喜歡謊話,不願意她們的偶像失掉尊嚴,而是以受偶像控制為榮的。

  俄國人對於他們的沙皇,也有這種心情。

  「聽我說,親愛的母親……」文賽斯拉接著說,「我多麼愛我溫柔賢慧的奧棠絲,不得不把我們的艱難瞞她一部分。有什麼辦法!她還在餵奶,悲傷對她是很不好的。婦女在這個時期所遭遇的危險,你是知道的。她的美貌、嬌嫩、健康,都受到威脅。瞞著她能算錯嗎?……她以為我們只欠五千法郎,可是我還另外欠五千……前天,我們簡直到了絕望的地步……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肯借錢給藝術家的。他們既不放心我們的幻想,也不放心我們的才具。我到處碰壁。李斯貝特答應把積蓄借給我們。」

  「可憐的姑娘!」奧棠絲嚷道。

  「可憐的姑娘!」男爵夫人也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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