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貝姨 | 上頁 下頁
四九


  瓦萊麗表面上對老鄰居的冷淡,大大的挑動了他的虛榮心。但她不是有心如此,因為她並不識得波蘭人的性格。這個斯拉夫人的脾氣,有一方面很象兒童;凡是出身野蠻,自己並未真正文明而突然廁身於文明人之列的種族,都是如此。這個民族象洪水氾濫似的佔據了地球上一片廣大的土地。它居住的荒涼地帶是那麼遼闊,使它自由自在,不象在歐洲那樣肩摩踵接;可是沒有思想的摩擦,沒有利害的衝突,也就沒有文明的可能。烏克蘭、俄羅斯,多瑙河平原,凡是斯拉夫族所在的區域,是歐亞兩洲之間、文明與野蠻之間的接壤地帶。所以,波蘭人雖是斯拉夫族內最有出息的一支,仍脫不了年輕民族的幼稚與反復無常的性格。它有勇氣,有才情,有魄力;可是染上了輕浮之後,它的勇氣、才情、魄力,就變得既無條理,又無頭腦。波蘭人的動搖不定,可以比之於吹在它那片池沼縱橫的大平原上的風;雖然有掃雪機一般的威力,能夠把房屋村舍席捲而去,但象大風雪一樣,一遇到池塘就在水中溶化了。人總免不了感染環境的影響。和土耳其人不斷戰爭的結果,波蘭人愛上了東方的豪華富麗,他們往往為了華美的裝飾而犧牲必需品,濃裝豔服,穿扮得象女人;其實氣候的酷烈使他們的體格不下於阿拉伯人。在苦難中才顯得偉大的波蘭人,能咬緊牙關挨打,叫打的人筋疲力盡;他們十九世紀的歷史,等於初期基督徒歷史的重演。倘使波蘭人那麼爽直那麼坦白的性格,能有十分之一英國人的狡獪,今日雙首鷹徽統治的地方,都可以移歸白鷹徽管轄。①只要些少的權術,波蘭就不會把奧國從土耳其人手中救過來,讓它日後侵略自己;也不會向重利盤剝、把它搜刮一空的普魯士借債;同時也不致在第一次被瓜分的時候,因內訂而自行分裂。大概波蘭誕生受洗之時,一般善神對此可愛的民族賜了許多優點,可是冷落了那有名的惡煞卡拉博斯②,而一定是卡拉博斯對波蘭下了毒咒,說:「好吧,我的姊妹們給你的贈品,你留下吧;可是你永遠不會知道自己要些什麼!」即使波蘭在反抗俄羅斯的英勇鬥爭中得勝了,它現在也會自相殘殺,象他們從前在議會中爭奪王位一樣。這個民族的美德,僅僅是不怕流血的勇氣。一定得找出路易十一那樣的人,③接受他,讓他來一下專制的統治,它才有救星。波蘭在政治上的表現,就是多數波蘭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現,尤其在大難臨頭的時候。所以,文賽斯拉·斯坦蔔克,三年以來愛著妻子,也知道妻子把自己當做上帝一樣,一看到瑪奈弗太太對他似理非理,就不由得大不服氣,認為非使她青睞相加不可了。比較之下,他覺得瓦萊麗勝過自己的太太。奧棠絲是一堆美麗的肉,象瓦萊麗對貝特所說的;瑪奈弗太太卻是肉體中有精神,有淫蕩的刺激。奧棠絲的忠誠,在丈夫看來是對他應當有的感情;他很快就忘了死心塌地的愛情是無價之寶,正如借債的過了相當時間會把借來的錢當做自己的。忠貞的節操變做日常的麵包,而私情有如珍饈美果一般誘人。一個目中無人的女子,尤其是一個危險的女子,能夠刺激好奇心,仿佛香料能夠提出食物的鮮味。而且,瓦萊麗表演得那麼精彩的驃勁,對享了三年現成福的文賽斯拉還是一樁新鮮玩意。總之,奧棠絲是太太,瓦萊麗是情婦。許多男人都想兼有這個同一作品的兩個不同的版本;其實一個男人不懂得把妻子化作情婦,便是他庸駑譾陋的證據。在這方面見異思遷是無能的標記。恒久才是愛情的靈魂,才是元氣充沛的徵象,有了這種氣魄才能成為詩人。一個人應當把妻子化作所有的女人,正如十七世紀的詩人把自己的情婦看作是美豔女神或書中美人一樣。

  ①雙首鷹徽是帝俄的國徽。白鷹徽是波蘭國徽。
   ②卡拉博斯,傳說中的駝背惡神。
   ③跨易十一為十五世紀法國國王,以善謀略著稱。一生事業在於削弱貴族,擴張王權。


  李斯貝特看見姨甥婿著了迷,便問他:「喂,你覺得瓦萊麗怎麼樣?」

  「妙不可言!」

  「只怪你不聽我的話。啊!我的小文賽斯拉,要是你當初不跟我分手,你早已做了這個美人魚的情夫,等她丈夫死了,你可以娶她,四萬法郎的進款現現成成是你的了!」

  「真的?……」

  「當然真的,」李斯貝特回答,「可是小心!我早警告過你了,千萬別自投羅網!哦,開飯了,你攙著我進去吧。」

  再沒有比這番話更盅惑人心的了。因為波蘭人的脾氣,是只要一看到懸崖絕壁,就會跳下去的。這個民族真有騎兵的天才,不論是怎樣的險阻,它都相信能夠衝鋒陷陣,得勝而歸。貝特仿佛在馬腹上踢了一腳,挑起他的虛榮心,飯廳的場面又加強了一腳的作用:在閃閃發光的銀器照耀之下,斯坦蔔克見識到巴黎奢華的極致。

  「唉,我應該娶一個賽莉梅娜①的,」他心裡想。

  ①賽莉梅娜為莫裡哀的《恨世者》中人物,為風騷、美麗、機智、狡獪的典型。

  吃飯的時候,男爵一團和氣,因為看到女婿在場而很高興,但更高興的是,以為一答應瑪奈弗替補科凱的位置,就能使瓦萊麗回心轉意,對他忠實。斯蒂曼用他那一套巴黎人的詼諧,和藝術家的談鋒,跟殷勤的男爵周旋。斯坦蔔克當然不甘落後,他賣弄才情,談笑風生,儘量的炫耀,覺得很滿意;瑪奈弗太太好幾次對他微笑,表示領會他的妙處。精美的菜、大量的酒,終於把文賽斯拉在此歡樂的陷入坑中完全淹沒了。飯後他帶著酒意望便塌上一躺,身心雙方的快感使他融化了,而那麼輕盈,那麼芬芳,千嬌百媚可以叫天使墮落的瑪奈弗太太,居然過來坐在他身旁,越發使他喜出望外。她彎著身子和他低低的談話,幾乎要碰到他的耳朵。

  「今晚我們不能談正事,除非你留在最後。在你,我,李斯貝特之間,我們盡可由你的便,把事情辦妥……」

  「啊!太太,你是一個天使!」文賽斯拉用同樣的口吻回答,「我真是糊塗透頂,沒有聽李斯貝特的話……」

  「什麼話呢?」

  「在長老街的時候,她說你愛著我!……」

  瑪奈弗太太把文賽斯拉瞟了一眼,不勝羞怯的突然站了起來。一個年輕美貌的女人,決不肯讓一個男人對她存著唾手可得的心。把戀慕之情硬壓在心頭而假作端莊的舉動,比最瘋狂的情話更來得意義深長。

  所以,文賽斯拉在情欲大受挑撥之下,對瓦萊麗越發殷勤了。出名的女人便是眾人企慕的女人。就因為此,女戲子有那麼大的魔力。瑪奈弗太太知道有人在打量她,便做得象一個受人喝采的女演員一樣:她儀態萬方,博得人人叫好,個個稱羨。

  「怪不得我老丈那樣的風魔,」文賽斯拉對貝特說。

  「你這句話,文賽斯拉,叫我一輩子都要後悔,不該幫你借這一萬法郎。難道你也要象他們一樣為她發瘋嗎?」她指著那般客人說,「你得想想,你要做你老丈的情敵了。再想想你要教奧棠絲多麼傷心。」

  「不錯,奧棠絲是天使,我是一個魔鬼!」

  「家庭裡有了一個已經夠了,」李斯貝特回答。

  「藝術家是不應該結婚的,」斯坦蔔克嚷道。

  「這就是我在長老街說的。你應該把你的銅像、你的傑作,當做孩子的。」

  「你們在談些什麼呀?」瓦萊麗走過來和貝特站在一塊,「替我招呼茶吧,貝姨。」

  由於波蘭人夜郎自大的脾氣,斯坦蔔克想做得跟這位沙龍中的仙女非常親熱。他先目中無人的把斯蒂曼,克洛德·維尼翁,克勒韋爾,瞪了一眼,然後抓著瓦萊麗的手,硬要她在便榻上和他一同坐下。

  「伯爵,你真是王爺氣派!」她半推半就的說。

  於是她坐在他身旁,特意給他看到那朵胸前的薔薇。「唉!

  我要是王爺,就不會以借債的身分到這兒來了。」

  「可憐的孩子!我記得你在長老街做夜工的情形。你真有點兒傻。你的結婚,未免饑不擇食。你一點不認識巴黎!瞧你現在落到什麼地步!你不聽貝特的忠告,也不接受一個巴黎女子的愛,她才是老巴黎呀。」

  「不用提了,我蠢極了。」

  「你要一萬法郎不成問題,親愛的文賽斯拉;可是有一個條件,」她撫弄著她美麗的頭髮卷。

  「什麼條件?」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