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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你太太是一個天使,文賽斯拉!你得好好的愛她,永遠不能讓她傷心。」

  「是的,我多愛她,所以把我們的境況都瞞著她,可是李斯貝特,對你不妨直說,即使把太太的鑽石送進了當鋪,還是無濟於事。」

  「那麼向瑪奈弗太太去借啊……勸勸奧棠絲讓你去,或者,老實說,別給她知道,你自顧自去!」

  「我就是這麼想,」文賽斯拉說,「我剛才說不去,是免得奧棠絲難受。」

  「你聽著,文賽斯拉,我太喜歡你們兩個了,不能不把危險預先告訴你。要是上那兒去,你得十二分留神,因為那個女人是一個妖精;個個人一看見她就愛上她;她那樣的壞,那樣會迷人!……她有藝術品那樣的魔力。你借了她的錢,可不能把你的靈魂做抵押。要是我的甥女兒受了欺騙,我要一輩子的過意不去……呃,她來了!咱們別提了,你的事由我去安排就是。」

  「你得謝謝貝特,」文賽斯拉對妻子說,「她答應把積蓄借給我們,救我們的急。」他對貝特遞了一個眼色,貝特懂了。

  「那麼我希望你開始工作,我的寶貝,嗯?」奧棠絲說。

  「歐!明天就動手!」

  「就是明天這兩個字害了我們,」奧棠絲笑道。

  「啊!親愛的,你自己說吧,是不是每天都有打岔,都有阻礙,都有事兒?」

  「是的,你說得不錯,親愛的。」

  「我這兒有的是念頭!……」斯坦蔔克敲了敲腦袋。「噢!我要叫所有的敵人吃驚。我要做一套餐具,十六世紀的德國式的,幻想派的!我要捏出許多草蟲,安放許多孩子,穿插許多新奇的,名副其實的噴火獸,實現我們的夢境!……啊,這些我都拿穩了!做出來一定是又精緻,又輕巧,又複雜。沙諾臨走聽得出神了……我就需要人家鼓勵,最近那篇關於蒙柯奈紀念像的文章,使我灰心到了極點。」

  那天,在奧棠絲走開一會只剩李斯貝特與文賽斯拉兩人的時候,藝術家和老姑娘商量好,準備第二天就去拜訪瑪奈弗太太,要就是太太答應他去,要就瞞著她去。

  瓦萊麗,當夜得知了這個勝利的消息,逼著男爵把斯蒂曼,克洛德·維尼翁,和斯坦蔔克請來吃飯。她現在可以隨心所欲的支配他,就象那些女人支配老年的男人,有辦法叫他們跑遍全城,把誰都央求得來滿足她們的利益或虛榮。

  第二天,瓦萊麗全副武裝,那種打扮是巴黎女人挖空心思來賣弄她們的姿色的。她把自己細細端詳,好似一個男人去決鬥之前,把虛虛實實的劍法溫習一遍。沒有一絲皺痕,沒有一條褶襇。瓦萊麗把皮膚收拾得象凝脂白玉,那麼柔軟,那麼細膩。再加上幾顆惹眼的痣。大家以為十八世紀的美人痣業已失傳或者過時,其實並不。現在的女人比從前的更精明,會運用大膽的戰略勾引人家的手眼鏡。某人第一個發明緞子結,中間扣一顆鑽石,整晚的引人注目;某人又開始復古,戴上發網,或在頭髮中間插上一支匕首形的別針,叫人聯想到她的束襪帶;某人用黑絲絨做袖口;某人又在頭巾上綴墜子。等到這一類的鉤心鬥角,賣弄風騷或表示愛情的戰術,演變為中下階級的時候,心思巧妙的創造者又在發明別的玩意了。瓦萊麗存著必勝的心,那晚點了三顆痣。她用藥水把淡黃頭髮染成灰黃。斯坦卜克太太的頭髮是赭黃的,瓦萊麗要顯得處處地方與她不同。經過了這番改造,她渾身有點兒特別刺激的,異樣的情調,使她的信徒們暗暗驚奇,蒙泰斯甚至問她:「你今晚怎麼的?……」此外她戴了一條相當寬闊的黑絲絨項鍊,襯托她雪白的胸脯。第三顆痣,象我們祖母時代的款式,貼在眼睛下面。①在當胸口最可愛的部位,系一朵最美麗的薔薇,叫所有三十以下的男人不敢正視。

  「這不是可以上譜、可以入畫了嗎?」她一邊說一邊對鏡子做各種姿態,活象一個舞女練習屈膝的動作。

  李斯貝特親自上中央菜市場;那頓夜飯,應當象瑪蒂裡訥在主教款待鄰區教長時做得一樣精美。

  斯蒂曼,克洛德·維尼翁,斯坦卜克伯爵,差不多在六點光景同時到了。換了一個普通的或是老實的女人,聽見渴望已久的人來到是一定會馬上出見的;可是從五點起已經在臥室裡等待的瓦萊麗,有心把三位客人丟在那兒,明知他們不是在談論她就是在心裡想她。客廳的佈置是由她親自指揮的,精巧的小玩意安排得非常著目,那些除了巴黎別處製造不出的東西,暗示女主人的風度,好似代她通名報姓一般。用琺瑯質和珠子鑲嵌的小骨董;盆子裡盛著各式可愛的戒指;塞夫勒窯或薩克森窯的名瓷②,是由佛洛朗與沙諾精心裝配的:還有小人像、畫冊、零零星星的古玩,都是癡心的男人在定情之初,或是重修舊好的時節,重價定做得來的。瓦萊麗為了諸事順利,快樂得有些飄飄然。她答應克勒韋爾在瑪奈弗死後嫁給他;而癡情的克勒韋爾已經在她名下存了一筆利息有一萬法郎的款子,那是他當初想獻給男爵夫人的資金,三年中在鐵路股票上所獲的盈利。因此瓦萊麗有了三萬二千法郎的收入。克勒韋爾又新許了一個願,比奉送他的盈利更重要的願。在兩點到四點,給他的公爵夫人(他給德·瑪奈弗太太起了這個外號,來補足他的幻象)迷得魂靈出竅的高潮中,——因為瓦萊麗在太子街的表現打破了她的紀錄,——他認為需要把她的海誓山盟多多栽培,便許下願心,說要在獵犬街買一所精緻的小住宅,是一個冒失的包工造好了,虧了本預備出賣的。瓦萊麗已經看到自己住著這所前有庭院後有花圈的公館,外加自備馬車!

  ①法國婦女的痣是用薄綢剪成各種花式貼在臉上的。
   ②塞夫勒是法國城市名,薩克森是德國地區名,均以瓷器著稱。


  「我問你,哪一種安分守己的生活,能夠在這麼短短的時間輕而易舉的得到這些?」她裝束快完時對李斯貝特說。

  貝特那天在瓦萊麗家吃飯,為的是替瓦萊麗把一個人不能自己說的話說給斯坦蔔克聽。瑪奈弗太太滿面春風,不卑不亢的走進客廳,後面跟著貝特,渾身穿著黃黑兩色的衣服,用畫室裡的成語來說,替她做著陪襯。

  「你好,克洛德,」她對那個曾經名噪一時的批評家伸過手去。

  克洛德·維尼翁,象多少旁的男子一樣,變成了一個政客,這個新名詞是用來指初登宦途的野心家的。一八四〇年代的政客,差不多等於十八世紀的神甫,少了他便不成其為沙龍。

  「親愛的,這一位是我的姨甥婿斯坦卜克伯爵,」李斯貝特把瓦萊麗只裝不曾瞧見的文賽斯拉介紹了。

  「我一見便認得是伯爵,」瓦萊麗風致嫣然的對藝術家點了點頭,「在長老街我時常看見你,我也很榮幸的參加了你的婚禮。」她又對貝特說:「親愛的,只要見過一次你從前的孩子,就不容易忘掉的。」接著她招呼了雕塑家:「斯蒂曼先生真是太好了,我這麼匆促的邀請,居然肯賞光;可是緊要關頭是談不到禮數的!我知道你是他們兩位的朋友。跟生客同桌是頂掃興的事。我特意約你來陪他們;可是下次你得專程來陪陪我,是不是?……你答應我啊……」

  她和斯蒂曼踱了一會,仿佛只關心他一個人。陸續來的客人有克勒韋爾,于洛男爵,和一個叫做博維薩熱的議員。這位外省的克勒韋爾,給人家找來充數的那種傢伙,在國會裡是跟在參議官吉羅與維克托蘭·於洛後面投票的。他們兩人想在龐大的保守黨內組織一個進步分子的小組。吉羅早在瑪奈弗太太家走動,她竟想把維克托蘭·於洛也找來。可是至此為止,清教徒式的律師總是推三阻四拒絕父親和岳父的邀請。他覺得在一個使母親落淚的女人家裡露面是一樁罪惡。維克托蘭·於洛跟政治上的清教徒不同,正如一個虔誠的女子眼滿嘴上帝的人不同。博維薩熱,從前阿爾西地方的帽子商,想學會一套巴黎作風,在議會裡從不缺席,仿佛會場中的石柱一樣。他在美豔誘人的瑪奈弗太太門下受訓:受了克勒韋爾的催眠,聽著瓦萊麗的指導把他當作榜樣,當做老師,樣樣請教他,請他介紹裁縫,模仿他,學他的姿勢;總而言之,克勒韋爾是他的大人物。瓦萊麗,在這些人物和三個藝術家環繞之下,再由李斯貝特陪襯之下,在文賽斯拉眼中特別顯得了不起,因為一往情深的克洛德·維尼翁還在他面前替瑪奈弗太太打邊鼓。

  「她兼有德·曼特儂夫人①和尼儂的長處!」那位當過批評家的說,「討她喜歡不過是一個黃昏的事,只消你有才氣,可是得到她的愛,那不但使你揚眉吐氣,而且做人也有了意義。」

  ①德·曼特儂侯爵夫人(1635—1719),作家多比涅之女,斯卡龍的遺孀,後成為路易十四的情婦,對路易十四的宗教政策有一定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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