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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就是我不收利息……」

  「太太!……」

  「噢!不用急;你可以送我一座人物的銅雕。你已經開始採用參孫的故事,幹嗎不把它完成呢?……你可以表現大利拉割掉猶太大力士頭髮的一幕①!……既然你有志做一個大藝術家——你聽我的話,一定成功,——你一定懂得這個題目。那是要表現女人的威力。在這個場合,參孫是不足道的。他不過是無知無覺的蠻力罷了,大利拉是情欲,情欲才能毀滅一切。大力士赫丘利不是坐在翁法勒膝下紡過紗嗎②?現在這個副本——你們是不是這樣說的,嗯?……」她問克洛德·維尼翁與斯蒂曼,他們是聽到談論雕塑而走過來的。「你想,現在這個副本要比希臘神話美多少!……這段神話究竟是希臘從猶太王國傳來的呢,還是猶太王國從希臘傳來的③?」

  「啊,太太,你提出了一個嚴重的問題!那是要知道《聖經》的各個部分是什麼時代寫成的。偉大的,不朽的斯賓諾莎④,有人無聊的說他是無神論者,實際他卻用數學證明了上帝的存在,他呀,他說《創世記》和涉及政治史的部分是屬￿摩西時代的,他拿出哲學的證據指出後人添加的段落。因此他在猶太教堂門口給人刺了三刀。」

  ①猶太大力士即參孫,頭髮是他神力的源泉。大利拉是他寵愛的女人。後大利拉被人收買,割掉了參孫的頭髮,大力士遂落入非利土人之手。
   ②赫丘利是古希臘神話中的英雄,以非凡的力氣和武功著稱。翁法勒是呂狄亞的女王,曾強逼赫丘利答應在她膝下紡紗才嫁給他。
   ③古猶太王國所在地即今日之巴勒斯坦。
   ④斯賓諾莎(1632—1677),荷蘭哲學家。


  「想不到我這樣博學,提出了一個這麼艱深的問題!」瓦萊麗因為和文賽斯拉的密談受了打擾,大為掃興。

  「女人靠了本能是無所不知的,」克洛德·維尼翁回答。

  「那麼你答應我了?」她象癡心的少女一樣小心翼翼的拿著斯坦蔔克的手。

  「這是你的造化,朋友,」斯蒂曼嚷道,「太太會向你要作品……」

  「什麼作品呢?」克洛德·維尼翁問。

  「一座小小的銅雕,」斯坦蔔克回答,「『大利拉割掉參孫的頭髮』。」

  「那可不容易對付,因為那張床……」克洛德·維尼翁發表他的意見。

  「相反,那真是太容易了,」瓦萊麗笑道。

  「啊!希望你把雕像做起來吧!……」斯蒂曼說。

  「太太本人就是值得雕塑的!」克洛德·維尼翁俏皮的瞟了瓦萊麗一眼。

  「你瞧,我理想中的佈局是這樣的,」瓦萊麗接著說,「參孫醒來的時候,頭髮全沒有了,好似許多戴假頭髮的花花公子一樣。他坐在床邊,所以他的下身只要大略表明一下就行,堆上一些衣服,衣褶等等。他那時仿佛馬利烏斯站在迦太基廢墟上①,交叉著手臂,低著頭,一句話說盡,就是拿破崙在聖赫勒拿島!②大利拉跪著,有點象卡諾伐雕的瑪德萊娜。女人一朝毀了她的男人,一定是十分疼他的。照我的意思,那猶太女子對一個威武有力的參孫是害怕的,但他變了一個小娃娃,她就愛他了。所以,大利拉懺悔她的過失,想把頭髮還給情人,她不敢看他,但她居然笑盈盈的望著他了,因為她知道參孫的軟弱就是已經寬恕的表示。這一組像,再加上兇猛的朱迪特,女人的性格就完全解釋清楚了。德性砍掉腦袋③,邪惡只割掉頭發。諸位,小心你們的假髮啊!」

  ①馬利烏斯(公元前156—前86)羅馬執政官戰功赫赫,為資族階級的代表人物希拉所忌。較量的結果馬利烏斯敗,逃往非洲(迦太基)。後殺回羅馬,重新執政。
   ②一八一五年拿破崙在滑鐵盧再度敗績,被放逐到大西洋的聖赫勒拿島直到去世。
   ③《聖經》載,猶太女英雄朱迪特為救祖國而誘殺敵將何洛費爾納,故言德性砍人腦袋。


  她丟下兩位藝術家走了,讓他們和批評家異口同聲的讚美。

  「不能再妙了!」斯蒂曼嚷道。

  「噢!」克洛德·維尼翁說,「我從沒見過這樣聰明這樣迷人的女子。才貌雙全,多難得!多難得!」

  「你跟女作家卡米葉·莫潘是知交,尚且下這種斷語,我們還有什麼可說的?」斯蒂曼說。

  克勒韋爾從頭至尾在那裡聽著,特意離開牌桌走過來:

  「親愛的伯爵,要是你把瓦萊麗塑成大利拉,我出三千法郎買你一座。哎,哎,三千法郎,我豁出去了!」

  「我豁出去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博維薩熱問克洛德·維尼翁。

  「要太太肯做模特兒才行……」斯坦蔔克對克勒韋爾指著瓦萊麗。「你先去問問她。」

  這時瓦萊麗親自端了一杯茶遞給斯坦蔔克。那不止表示尊重,而是偏寵。女人請喝茶的方式,包括許多不同的語言,在她們是最拿手的。所以,這個禮數表面上雖是極簡單,但她們行此禮數的動作、姿勢、眼神、口吻、聲調,大有研究的餘地。從「你喝茶嗎?你要不要喝茶?來一杯茶吧?」這一類冷淡的口氣和對於掌管茶壺的人的吩咐,一直到象後宮的妃子一般從桌上捧了一杯茶,走向她心目中的巴夏①,以誠惶誠恐的態度,用嬌滴滴的聲音,脈脈含情的目光獻上去:這其間,一個生理學家可以觀察到全部女性的情感,從厭惡或冷淡起,直到傾吐瘋狂的熱情為止。女人可以隨心所欲的從中表現她的情感:或是輕蔑到近乎侮辱,或是俯首帖耳類乎東方女奴。瓦萊麗不止是一個女人,而且是一條化身為女人的蛇,她親手捧了茶走到斯坦蔔克面前,就等於完成了她的妖法。藝術家站起身來,手指和瓦萊麗的輕輕一碰,湊著她的耳朵說:

  「你要我喝多少杯茶我都喝,因為要看你這個端茶的姿勢!……」

  ①巴夏,土耳其總督,泛指貴人。

  斯坦蔔克這種露骨的表示,她早已等得不耐煩了,可是臨了她又裝做若無其事。

  「你說什麼模特兒呀?」她問。

  「克勒韋爾老頭出三千法郎,向我定一座銅雕。」

  「他?花三千法郎買一座銅雕?」

  「是的,要是你肯做大利拉的模特兒。」

  「我想他根本沒有懂,」她說,「我做了大利拉的模特兒,他拿全部家產來還不賣給他呢,因為大利拉是要袒胸露臂的……」

  跟克勒韋爾的擺姿勢一樣,所有的女子都有一個得意的姿態,一個令人傾倒的,研究到家的姿態。在交際場中,有的永遠望著她們內衣的花邊,把外衣的肩頭扯動一下;有的望著牆壁高處的嵌線,賣弄她們眼珠的光彩。瑪奈弗太太,不象旁人一樣做面部表情。她一個翻身走向茶桌,到李斯貝特那邊去。這個舞女擺動衣袂的動作,當年征服了於洛,此刻誘惑了斯坦蔔克。

  「你的仇報成了,」瓦萊麗咬著貝特的耳朵說,「奧棠絲要哭得死去活來,一輩子後悔不該搶掉你的文賽斯拉。」

  「我沒有當上元帥夫人,就算不得報仇;可是現在他們都盼望這件事成功了……今天早上我去過維克托蘭家。我忘了告訴你了。小於洛夫婦向沃維奈贖回男爵的借票,把屋子做抵押,借了七萬二千法郎,五厘起息,三年為期。房租的收入沒有了,小於洛夫婦要苦三年。維克托蘭垂頭喪氣,把他老子看透了。克勒韋爾對這件孝順的行為一定要生氣,跟女兒女婿就此翻臉也說不定。」

  「男爵現在大概沒有辦法弄錢了吧?」她一邊向於洛裝著笑臉,一邊湊著貝特的耳朵說。

  「我看他是攪光了;但他到九月裡又可以支薪了。」

  「他還有壽險保單,展期過了!嗯,瑪奈弗升科長的事非趕緊不可;今晚我要狠狠的逼他一逼。」

  「姨甥,」貝特過去對文賽斯拉說,「你該走了,我求你。你太不象話,這樣望著瓦萊麗簡直要害她了,她的丈夫忌妒得厲害。千萬不能學你岳父的樣,回去罷,奧棠絲一定在等你……」

  「瑪奈弗太太要我留在最後,咱們三個好商量事情。」

  「不行;款子我給你送過來吧,她丈夫老瞪著你,還是早走為妙。明兒早上十一點,你把借票送來;那時瑪奈弗這小子上了辦公室,瓦萊麗不用操心了……你要她做雕像的模特兒是不是?……你先到我家裡來……」貝特發覺斯坦蔔克的眼睛正在向瓦萊麗打招呼:「啊!我知道你心心念念的想攪女人。瓦萊麗固然漂亮得很,可是你不能叫奧棠絲傷心啊!」

  結過婚的男人一有野心,哪怕只是逢場作戲,越聽到人家提起他太太,便越是躍躍欲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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