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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第五章

  第二個星期,按照聖日耳曼區一些人家的習慣,早晨七點鐘在聖多馬·達幹教堂舉行結婚彌撒。彌撒結束後,卡利斯特和薩賓娜登上一輛漂亮的旅行馬車。二十個人聚集在或集中在葛朗利厄公館門口的雨篷下面,向新婚夫婦告別,擁抱的擁抱,祝賀的祝賀,流淚的流淚。祝賀的是四位證婚人和先生們,流淚的是公爵夫人和她的女兒克洛蒂爾德,她們倆都因為同樣的想法而擔心害怕。

  「她現在走向生活了!可憐的薩賓娜,她今後要受不那麼情願結婚的丈夫擺佈了。」

  這種情況下或者其他任何情況下的結婚,不僅包含了浮生的歡樂,也涉及脾氣相投、體質協調、性格一致,而這些使這人生的必由之路始終是個疑問。待嫁的女兒也好,已經做了母親的也好,對於碰運氣的婚姻是什麼結果,有什麼危險,是清楚的。所以女人們看到結婚總是流淚,而男人們總是微笑。男人們認為沒有任何風險,女人們對她們所冒的風險則大體上是瞭解的。

  在新婚夫婦車子前面,是男爵夫人的車子,公爵夫人走過來對男爵夫人說:

  「儘管您只有一個兒子,您畢竟是母親。我把心愛的薩賓娜拜託給您了!」

  在這輛車子前面,有個打前站的穿獵裝的跟班,車子後面有兩個貼身女僕。每輛馬車套四匹馬,四個馬車夫穿著他們最好的制服,紐眼上插著鮮花,帽子上紮著彩帶,德·葛朗利厄公爵費了好大勁兒才勸動他們摘掉鮮花和彩帶,還給了他們酒錢。法國馬車夫極其聰明,但他們愛開玩笑:他們拿了酒錢,可是到了城門口,他們又戴上了彩帶。

  「好了,再見了,薩賓娜!」公爵夫人說,「記住你的諾言,經常給我寫信。——卡利斯特,我不再跟您說什麼了,但,您理解我!……」

  ￿斯特·德·葛朗利厄子爵對著阿苔娜依絲微笑。克洛蒂爾德靠在小妹妹阿苔娜依絲身上,眼裡噙著眼淚,向新娘投過一道機智的目光,目送馬車離去。四位馬車夫反復在空中甩著響鞭,發出的聲音比放槍還響脆。

  幾秒鐘內,喜氣洋洋的車隊就到了榮軍院前面的廣場,沿著河岸上了耶拿橋,穿過巴錫門,來到凡爾賽公路,最後登上了通布列塔尼的大路。

  瑞士和德國的手工業工人,法國和英國的世家都遵循同樣的習慣,婚禮之後出門旅行,這不是很奇怪嗎?

  大人物擠在滾動的方盒裡,小人物樂呵呵地步行,在樹林裡停下休息,在每個小旅店裡都大吃大喝,直到盡興為止,或者說得正確些,直到錢用光為止。是象正經的老派人那樣躲開公眾開始夫妻同床的小家庭生活的風化水準高呢,還是躲開家人在大路上陌生人的面前抛頭露面的風化水準高呢?

  道德家大概是很難裁決的。思想感情細膩的人大概希望清靜,既躲開公眾也躲開家人。結婚前的快速戀愛是第一流巧匠雕琢出來的鑽石、珍珠、寶石,是埋藏在內心深處的財富。除了新娘,誰能講蜜月的故事呢?有多少女子會在這兒承認這個長短不一的時期(有的只有一夜!)是夫妻生活的前奏呢?

  薩賓娜給她母親寫的頭三封信將透露她的處境。遺憾的是,這種處境對一些年輕的新娘和多數年長的婦女來說並不新鮮。並不是所有成為所謂心靈的護士的新娘,都象薩賓娜一樣能夠馬上意識到這一點。但是,聖日耳曼區的姑娘,凡是聰明的,在思想上都已經成了婦人。在結婚之前,她們就從社交生活和母親那裡接受了溫文爾雅的鍛煉。一心要把傳統留給後代的公爵夫人們,在她們向自己的女兒說以下一些話的時候,常常不瞭解她們教育的意義:「這個動作做不得。——不要嘲笑這個。——千萬不要一屁股朝沙發上一坐,要輕輕坐上去。——改掉這些討人嫌的樣子!——不應該這樣做。」等等。因此有些愛挑剔的市民毫無道理地拒不承認象薩賓娜這類姑娘的清白和貞潔,而她們完全是黃花閨女,深受聰明才智、高貴氣派和高雅情趣的薰陶,從十六歲起就知道使用她們的雙筒望遠鏡。薩賓娜為了適應德·圖希小姐想出來的使她出閣的辦法,不得不學德·紹利厄小姐①的氣派。當人們在夫妻生活發生重大危機的時刻看到那些出身的優點變得無用的時候——此時這些優點常常在愛或不幸的雙重壓力下化為烏有——。那天生的精細和世家的稟賦也許會使這位少婦變得象《兩個新嫁娘》中的主人公那樣有趣。

  ①指巴爾札克的小說《兩個新嫁娘》中的主人公德·紹利厄小姐。

  致德·葛朗利厄公爵夫人

  一八三八年四月,蓋朗德。

  親愛的母親,您肯定能理解,為什麼我未能在旅行途中給您寫信,當時我們的心思象車輪一樣轉個不停。我來到布列塔尼腹地的杜·愷尼克府上已經兩天了。這是一座精緻的宅子,象個椰子殼。儘管卡利斯特一家對我親切照顧,我還是極想飛到您身邊去,把許許多多我感到只能跟母親說的事告訴您。親愛的媽媽,卡利斯特在結婚的時候心裡還藏著巨大的痛苦,我們大家都知道,您也沒有把我做人的難處隱瞞我,可是,唉!困難比您設想的還要大。啊!親愛的媽媽,我們在幾天裡獲得了什麼樣的感受啊!為什麼我不可以跟您講上幾個小時呢?您的一切叮囑都變得沒有用了,從下面這句話,您肯定猜得出為什麼:我愛他,就好象他不是我的丈夫。也就是說,如果嫁給另一個人,我同卡利斯特旅行就會愛上他並恨我的丈夫。請您仔細看看一個被如此全心全意地,不由自主地,不折不扣地愛著的丈夫吧,且不算您喜歡加上的所有其他形容詞。因此,我不顧您善意的勸告,確立了自己隸屬的地位。為了從卡利斯特那兒得到終生不渝的感情,您曾囑咐我要保持尊嚴,高貴,端莊,自重,因為尊敬和器重將確立一個妻子在家庭中的神聖地位。您對現在一些少婦不以為然無疑是對的,她們為了同丈夫和睦相處,一開始就隨和,討好,輕信,隨便,放任,按照您的說法,有點兒過於女兒氣(我向您承認至今我還沒有明白這話的意思,以後再說吧),照您看來,這樣很快就會逐步受到丈夫的冷淡,也可能是蔑視。

  「記住,你是葛朗利厄家的女兒!」您曾低聲附耳對我說。

  這些充滿慈母情意的代達羅斯①式的囑咐,與所有神話傳說的命運一樣。親愛的母親,您能設想我會以這樣的災難,照您看來會使現在的少婦們結束蜜月生活的災難,來開始我們婚後的生活嗎?

  ①代達羅斯,希臘傳說中的建築師和雕塑家,曾為克裡特王彌諾斯建造迷宮。他為了逃出克裡特王國,為自己和兒子設計製造了用蠟和羽毛粘合的雙翼。途中,由於兒子未聽他的囑咐,飛得太高,蠟被太陽曬化,羽毛脫落,墜海而死。

  當卡利斯特和我,看到只有我們倆坐在馬車裡的時候,我們發現雙方都是傻呆呆的模樣,但心裡明白第一句話,第一道目光至關重要,我們倆都被婚禮彌撒弄得暈頭轉向,各自瞅著車門外面。真是可笑!馬車走到城門附近的時候,先生用有點兒激動的語氣開口說話了。他的話象一切所謂即興發言一樣,無疑是經過準備的。我聽的時候心怦怦直跳,現在我給您簡略地複述一下。

  「我親愛的薩賓娜,我希望您幸福,特別是要按您自己的心願幸福地生活。」他說,「因此,在我們目前所處的情況下,讓我們倆在今後幾年裡都一直象現在這樣,不要因為正當的好意而使我們對各自的個性和感情有所誤解。請您想像一下,您在我身上可以找到一位兄長,我也一樣,我希望在您身上看到一位妹妹。」

  這第一席夫妻的情話,雖然十分溫柔體貼,我卻沒有從中得到任何與我熱切的心情相呼應的話語。我回答說,我也有同樣的感情,然後便陷入了沉思。按照這個我們有權互相冷淡地聲明,我們便閒聊開了,灰塵呀,驛站呀,風景呀,十分彬彬有禮。我,十分勉強地微微笑著,他,精神十分迷惘。

  最後,在車子離開凡爾賽的時候,我直截了當地問卡利斯特——我稱呼他我親愛的卡利斯特,就象他稱呼我我親愛的薩賓娜一樣——,問他是否能跟我講講差點兒使他送命的事,我知道是虧了這事才有幸做了他的妻子。他猶豫了很久。這成了我們之間的一場小衝突,持續了三站路的功夫。我呢,儘量做出象個強頭倔腦要賭氣的小姑娘的樣子,他呢,在斟酌著這個要害問題,如同報界作為挑戰向查理十世提出的問題一樣:國王會讓步嗎?過了韋納伊驛站,互相交換了最令人滿意的誓言,保證任何時候都不責備他的這次狂戀,不冷淡他等等之後,他終於對我描述了他對德·羅什菲德太太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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