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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那又怎樣呢?」卡利斯特說,看到貝阿特麗克絲和孔蒂走了過來,已不再聽卡米葉說話。

  卡米葉出於謹慎,處於守勢,既沒有洩露卡利斯特的秘密,也沒有洩露貝阿特麗克絲的隱私。藝術家是個誰都要欺騙的人,所以德·圖希小姐要卡利斯特提防著他。

  「親愛的孩子,」她對他說,「現在對你來說是最危險的時刻,需要你所缺少的謹慎和靈巧。你會被這個老奸巨猾的傢伙給耍了的,因為我現在無法幫你的忙了。」

  開晚飯的鈴聲響了。孔蒂走過來把胳臂讓卡米葉挽著,貝阿特麗克絲挽起卡利斯特的胳臂。卡米葉讓侯爵夫人先進餐廳,侯爵夫人得以看了卡利斯特一眼,把一隻手放在嘴唇上,表示要他絕對慎言。在餐桌上,孔蒂興致極高。也許這是試探德·羅什菲德太太的方式,德·羅什菲德太太做戲做得並不象。如果賣弄風情,她可能迷惑住孔蒂,可是如果表現得多情,心底的秘密就會被猜著。狡猾的孔蒂沒有使她為難,裝著似乎沒有看見她的窘態。在吃飯後果點時,他把話題引到女人身上,誇獎女人感情的高尚。他說,這樣的女子準備使我們在事業上獲得成功,為我們犧牲一切,自己承擔不幸,女子勝過男子的地方是忠貞,除非嚴重損害了她們的自尊心,否則她們是不會離開第一個情人的,她們看重第一個情人如同看重自己的榮譽一樣,第二次戀愛是丟臉的事,以及諸如此類的話。他滿口的仁義道德,把女人奉若神明,而一顆破碎的心卻在那裡受痛苦煎熬。只有卡米葉和貝阿特麗克絲懂得他在滔滔不絕的讚美裡所包含的尖酸刻薄的挖苦。有時候,她們倆面孔羞得通紅,但她們不得不克制自己。她們飯後互相挽著胳臂回到卡米葉房裡去,一致同意從不點燈的大客廳走,因為在那兒可以單獨呆一會兒。

  「我不能讓孔蒂侮辱我,不能同意他對我的看法。」貝阿特麗克絲小聲說,「苦役犯總是受自己難友的統治。我完蛋了,不得不回到愛情的苦役中去。是您把我重新推進去的!啊!您讓他來得太晚了,晚了一天,或來得太早了,早了一天。我承認您有作家的壞才:報復是徹底的,結局是完美的。」

  「我能對您說我要寫信給孔蒂,可要真動筆寫……我卻做不到!」卡米葉大聲說。「你心裡痛苦,我原諒你。」

  「卡利斯特會怎麼樣呢?」侯爵夫人出於十分幼稚的自尊,說。

  「孔蒂要帶您走,是嗎?」卡米葉問。

  「啊!您以為勝利了嗎?」貝阿特麗克絲大聲說。

  侯爵夫人是板著面孔氣衝衝地向卡米葉說這種難聽話的。卡米葉努力以虛偽的傷心表情來掩蓋她內心的快樂,可是,她眼裡的神采揭穿了她那愁眉苦臉的表情,貝阿特麗克絲對面部表情是很在行的!三個星期來,她們在小客廳裡的那張長沙發上搬演過許許多多的喜劇,充滿種種矛盾感情的內心悲劇也是從這裡開始的。因此,當這兩位女子在這張長沙發上坐下,借著燈光互相打量時,已是最後一次互相察言觀色了:她們都看出深仇大恨已經把她們分開。

  「卡利斯特留給你了,」貝阿特麗克絲盯著她朋友的面孔對她說,「但我已經銘刻在他的心裡,任何女人也不能把我從他心裡趕走。」

  卡米葉用馬紮蘭的侄女對路易十四說的那句名言來回敬她:「你統治,你愛他,你走了!」①她以一種特有的諷刺口吻說這幾句話,刺傷了侯爵夫人的心。

  ①馬紮蘭(1602—1661),紅衣主教,法王路易十三和路易十四的首相。路易十四愛上了他的侄女瑪麗·曼奇尼(1650—1714),準備娶她為妻,但遭馬紮蘭反對。她的原話是:「您是國王,您哭吧,我走了。」

  在這尖銳激烈的場面中,她們倆誰也沒有注意到卡利斯特和孔蒂不在。藝術家和他的情敵沒有離開餐桌,他要求卡利斯特陪陪他,把一瓶香檳酒喝完。

  「我們有話要說。」藝術家說,免得卡利斯特尋找任何藉口拒絕留下。

  考慮到他們各自的身分,年輕的布列塔尼人不得不接受這個要求。

  「親愛的,」當這可憐的孩子喝了兩杯酒之後,音樂家以親切的口吻說,「我們是兩個好小夥子,我們可以開誠佈公地談談。我來這裡不是出於不信任。貝阿特麗克絲愛我。」他做了一個得意的手勢。「可我呢,我不再愛她了。我趕來不是為了把她帶走,而是為了和她斷絕關係,把斷絕關係的主動權讓給她。您年輕,您不知道,當一個人自己感到是劊子手而裝出犧牲者的模樣是多麼無聊。青年人大發雷霆,吵吵嚷嚷離開一個女人,常常看不起她,並因而遭到忌恨。但,聰明人讓女人主動和他們斷絕關係,裝出一副受委屈的樣子,使女人既感到後悔又有一種甜滋滋的優越感。失去心上人的寵愛不是不可補救的,而拋棄心上人則是無法挽救的。您還不知道——幸好您不知道,在我們生活中,荒唐的諾言使我們多麼尷尬。為了獻殷勤,我們不得不用荒唐的諾言編成活結套住自己的脖子,為的是填補空虛的幸福,而女人們也就傻乎乎地接受了。於是彼此山盟海誓,永不變心。如果我們和一個女子有了豔遇,我們少不得要彬彬有禮地對她說我們願意同她白頭偕老。她們一方面希望丈夫健康長壽,一方面好象十分焦急地等待丈夫死亡。丈夫一死,有些外省女人,或者相當愚蠢或者相當愛開玩笑的頑固女人就會跑來對您說:『瞧,現在我自由了!』我們誰都不自由。在我們最得意的時候,或者當我們沉醉在精心安排的幸福之中的時候,死者會成為我們無法擺脫的精神負擔。我看出來了,您愛貝阿特麗克絲。我先使她處於這樣一種境地:她要既可同您調情,又不失她神聖的尊嚴,哪怕只是為了同卡米葉·莫潘這位天使逗樂。所以,親愛的,您愛她吧,您這樣就幫了我的忙,我巴不得她對我態度兇暴。惟恐她自尊自重和守貞操。儘管我出於善意,要做這種對調情人的事兒,可能還需要一些時間。遇到這類情況,要看誰不採取主動。在這件事上,剛才在繞著草坪散步的時候,我對她說我什麼都知道並祝她幸福。可是,她生氣了!我眼下愛上了我們最年輕美貌的歌劇演員法爾孔小姐,我想娶她為妻!是的,我目前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所以,當您到巴黎來的時候,您會看到我已經用侯爵夫人換了一位王后。」

  天真的卡利斯特滿臉喜氣洋洋,承認他愛貝阿特麗克絲,這正是孔蒂想知道的。世上沒有一個人在看到自己的愛情受到情敵威脅的時候,不重新燃燒起愛情的火焰,不管他對愛情已經感到怎樣乏味,道德可能怎樣墮落。男人願意拋棄一個女人,而不願意被女人拋棄。當情人們走到這一絕境的時候,男女雙方都竭力保持主動權,因為傷害自尊心留下的痕跡太深。也許問題關係到社會在這種感情中所製造的一切,與其說是珍惜自尊心,還不如說珍惜未來要受到攻擊的生活本身:似乎人們要失去的是本錢而不是利息。在藝術家的盤問下,卡利斯特把三個星期來圖希莊園裡所發生的事統統講了出來,並對表面和藹可親、心裡七竅生煙的孔蒂感到非常滿意。

  「我們上樓去吧。」他說,「女人們疑心重,她們可能不明白我們為什麼在一起而不吵架,可能跑來偷聽我們談話。親愛的孩子,我將給您大大幫忙。我要顯得忌妒、粗暴,叫侯爵夫人受不了,我要一直懷疑她對我不忠;要促使女人對您不忠,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您將得到幸福,我將得到自由。今天晚上,您演不開心的情人,我做多疑和愛吃醋的漢子。您為這個天使屬￿一個粗人而抱不平吧,您哭吧。您年輕,您哭得出來。唉!我呀,我哭不出來了,這一大優點沒有了。」

  卡利斯特和孔蒂回到樓上。年輕的情敵請音樂家唱支歌,音樂家便唱了那首著名的《在曙光升起之前》①。對歌唱家們來說,這是一首最出色的曲子,呂比尼本人沒有一次唱的時候不激動得顫抖,孔蒂也經常獲得成功。但今天晚上,孔蒂唱得比過去任何一次都要成功,因為他今晚心潮澎湃,感情飽滿。卡利斯特聽得入了迷。在唱這首詠歎調的第一句歌詞時,藝術家就向侯爵夫人投去一道目光。這道目光使歌詞的含意變得很冷酷,貝阿特麗克絲聽出來了。彈伴奏的卡米葉猜到了這個使貝阿特麗克絲低下頭去的命令的意義,她看了看卡利斯特,心想這孩子不聽她的勸告,上了當了。到這位心花怒放的布列塔尼小夥子走過去向貝阿特麗克絲告別,吻她的手並以一種自信和詭詐的模樣同她握手的時候,卡米葉便確信無疑了。就在卡利斯特回到蓋朗德的時候,女僕和男僕正在往孔蒂的旅行馬車上裝行李,按照孔蒂的吩咐,明天一清早就用卡米葉的馬把貝阿特麗克絲送到驛車站去。德·羅什菲德夫人借著朦朧的曙光看了看蓋朗德,顯現在微光中的一座座塔樓在晨曦中閃耀,她沉浸在傷感之中:她在這兒留下了生活中最美的一朵花兒,一場純潔無邪的姑娘們夢寐以求的那種愛情。對輿論的顧忌毀了這位女子一生中所能夠和應該懷有的唯一真正的愛情。上流社會的女子服從上流社會的規矩,她們為了體統而犧牲愛情,就象有些女人為了宗教或責任而犧牲愛情一樣。驕傲常常昇華為美德。這樣來看,這個不討人喜歡的故事便成了許多女人的故事。第二天,將近中午,卡利斯特向圖希莊園走來,走到昨天看見貝阿特麗克絲立在窗口的地方,他看見站在窗口的是卡米葉。卡米葉連忙下樓來迎接他。她在樓梯口對他說了這句令人傷心的話:

  「走了!」這句話猶如晴天霹靂,卡利斯特驚問:

  「貝阿特麗克絲嗎?」

  ①意大利作曲家西馬羅沙(1749—1801)的歌劇《秘密結婚》第二幕中的一首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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