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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二樓上有兩個套間,當中隔著樓梯。朝鹽田、大海、沙丘的那間,卡米葉自己住。她在套間裡安排了一間小客廳,一間大臥室,兩個小間一間做盥洗室,一間做工作室。在房子的另一部分,她設法安排了兩套帶有前廳和盥洗室的客房。僕人們的臥室在閣樓上。那兩套客房起初完全是出於需要。她從巴黎購置的藝術品是為裝飾自己的套間用的。她想在這陰沉憂鬱的住宅裡,在這陰沉憂鬱的景色面前,看到最離奇古怪的藝術傑作。她的小客廳裡張掛著戈伯蘭①出產的美麗壁毯,壁毯四周鑲著雕得極其精緻的木框。窗戶上的窗簾是用往日分量最沉的料子——漂亮的錦緞做的,錦緞上金色和紅色、黃色和綠色交相輝映,簾子上的褶襇又大又密,下面飾著很有氣派的流蘇,完全可以同教堂裡最富麗的華蓋上的穗子媲美。一張餐具櫥——她的管事給她買來的,今天要值七、八千法郎,一張雕花的烏木桌子,一張威尼斯出產的寫字臺,上面有無數個小抽屜和象牙嵌成的阿拉伯花紋,還有一些美妙絕倫的哥特式家具,把這間小客廳擺得滿滿的。

  ①戈伯蘭是巴黎一家以生產壁毯、家具出名的工場,已有四百年歷史。

  小客廳裡有繪畫,雕像,以及她的一位畫家朋友在古董商店所能挑選到的最好的珍品。古董商們在一八一八年沒有料到這些珍品後來會價值連城。她在桌子上擺了幾隻圖案非同凡響的日本上等瓷瓶。牆上的掛毯是波斯產品,從沙灘上走私進來的。她的臥室具有不折不扣的路易十五時代的風格。木頭雕花床,漆成白色;兩頭床架成弧形,上面雕著互拋鮮花的愛神,當中用提花綢緞包著填料;床頂上飾著四簇羽毛。四壁張著真正的波斯印花布,用絲絛、繩子和花結固定起來。壁爐上的裝飾是洛可可式的;鑄金的臺鐘,兩旁各有一隻大花瓶,是塞夫勒①的一級青瓷,放在金黃色的銅底座上。鏡子的框架也是同一種風格。梳粧檯是蓬巴杜式,鏡子鑲在鏤花的框子裡。

  還有那些彎彎扭扭的家具,那些安樂椅,那張躺椅,那張式樣笨拙的小長沙發,爐邊取暖用的帶軟靠背的矮腳椅,漆屏風,與家具罩子統一的綢窗簾以玫瑰色緞子作裡,用井繩束成波浪形褶襇。薩伏納裡②出品的地毯,以及種種雅致、富麗、豪華、精巧的擺設,十八世紀的偉人就是在這種環境裡談情說愛的。書房是完全現代化的,書架上擺滿了書,一套漂亮的桃花心木家具與路易十五時代的雅趣形成對照。裡面還有張無靠背長沙發,很象貴婦人的小客廳;書房居塞滿了女人喜歡的無用之物,種種新式擺設使人目不暇接:日記本、盛手帕和手套的盒子、有透明花紋的瓷燈罩、小塑像、中國古玩、文具盒、一、兩本畫冊、鎮紙,以及無數時髦的小擺設。好奇者還會驚詫不安地從中發現幾支手槍、一隻水煙筒、一根馬鞭、一隻煙斗、一支獵槍、一件罩衫、一些煙草、一隻軍用袋,這種古怪的聚合卻正好反映了費利西泰的個性。

  ①塞夫勒,法國著名的瓷器產地。

  ②薩伏納裡,法國著名的王家地毯工場。

  花園那邊,生氣盎然的陸地過去,便是一片片的荒灘。凡是具有偉大心胸的人,如果來到這裡,一定會被這特有的美景所吸引:那一方塊一方塊單調的鹽田,中間隔著一條條白色的小土埂;穿著一身白衣服的鹽民在土埂上走來走去,耬鹽,收鹽,把鹽攏成堆;這塊鹽氣蒸騰的地方,鳥兒不願飛過,草兒也不生長;在那些沙丘上,只有一種耐鹽鹼的開粉紅色小花的野草和貓眼花,可以讓眼睛得到慰藉;海水湖,沙丘,遙遙在望的克華西克小城象威尼斯那樣被阻在大海邊上;最後,那茫茫海水拍打在花崗岩的礁石上,濺起白色的浪花,使礁石的古怪形狀顯得更加奇特。這景色一方面使人心情憂鬱,另方面使人意境高遠。雄偉的景色久而久之就會產生這種效果,使人嚮往那些內心意識到高不可攀的未知的事物。因此這些粗獷的和諧只適合才智高超和心靈遭受巨大痛苦煎熬的人。卡米葉有時整天整天地凝視這片高低不平的荒灘。有時荒灘上的水和沙把陽光反射到巴鎮,使巴鎮亮得發白,反射到克華西克的屋頂上,使屋頂象淋過水那樣晶瑩耀眼。她很少轉過身去欣賞那些清新怡人的景色,去欣賞蓋朗德周圍的樹叢和開花的綠籬,那些樹叢和綠籬把蓋朗德裝點得象一個用鮮花、彩帶、頭巾和花環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新娘一樣。因為當時她正在經受從未遇到過的極大痛苦的煎熬。

  德·圖希莊園山牆上的風標和院子裡的盤頂蒼松一旦出現在大路遠方和荊豆頂端,卡利斯特就產生輕鬆愉快之感。蓋朗德對他來說好似牢籠,他的生活是在德·圖希家。德·圖希家對一個沒有開過眼界的青年人所具有的吸引力,誰不懂呢?在他眼裡,費利西泰首先是大名鼎鼎的人物,然後才是女性。他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是出於愛,出於天使般純潔的愛,並不因為遭到不可理解的拒絕而有所移易。這片癡情,與其說是愛,不如說是愛的需要。對此,卡米葉·莫潘少不得要加以仔細的剖析,那是無疑的。也許正因為她這樣做了,所以才拒絕了他。這種高尚的做法是卡利斯特所不理解的。另外,圖希莊園陳設的那些反映現代文明的奇珍異寶同整個蓋朗德很不協調,顯得特別引人注目,因為杜·愷尼克家的寒酸相在蓋朗德已經算是富麗堂皇了。在圖希莊園,這位只認識布列塔尼的金雀花和旺代的歐石南的無知青年好似來到一個新的天地,滿眼都是巴黎女人的珍寶,看得心醉神迷。他在圖希家聽到的也是一種聞所未聞的鏗鏘悅耳的語言。他在那兒能聽到十九世紀最優美、最動聽的音樂。這些音樂充滿詩情畫意,作品的旋律與和聲爭奇鬥豔,歌唱與配器達到空前完美的程度。他在那兒能看到最自由放任的繪畫——法國畫派的作品。(法國畫派現在繼承了意大利、西班牙和弗朗德勒的繪畫傳統,由於人材濟濟,大家反覺得平淡無奇,厭倦之餘,便大聲呼喚天才的出世。)他能讀到現代文學最驚人、最富有想像力的作品。這些作品在他幼稚的心靈上充分顯示了它們的作用。總之,在他看來,我們偉大的十九世紀意味著驚天動地的集體事業,批判精神,努力革新一切,試圖做許多事,而且幾乎事事都顯示出巨人的氣魄。十九世紀的孩子,在這個巨人的旗幟下成長,耳畔響著由低沉可怕的炮聲伴奏的讚歌。費利西泰講述的這些光輝業績,當年曾親身經歷並參與行動的人,可能並不以為有什麼了不起,然而卡利斯特卻是聞所未聞,於是在他這般年紀所具有的強烈的好奇心在圖希莊園得到了滿足,他那天真的愛慕之情——少年郎的初次鍾情也得到了滿足,這種感情由於遭到非議而變得更加熾烈。那是十分自然的!這位漂亮、風雅、愛嘲諷的巴黎女人使他見識了法國人的機智,使他心裡許許多多被沉悶的家庭生活壓抑著的思想活躍了起來。他把德·圖希小姐看做自己的智慧之母,看做自己可以鍾情而不致犯罪的母親。她待他太好了!女人在愛慕她的男人眼裡總是可愛的,雖然她不一定愛他。眼下,費利西泰正在教他音樂。圖希宅第一樓幾套寬敞的房間,由於花園裡草地和假山佈局巧妙,顯得可加敞亮;通向樓梯的過廳陳設著精心繪製的意大利傑作、木雕、威尼斯和佛羅倫薩的拼花圖案、象牙浮雕、大理石浮雕、中世紀巧匠們製作的古玩;閨房裡佈置得極其雅致、舒適而富於藝術趣味。卡利斯特覺得,宅子裡有一種不可言喻的、奇妙的、超自然的光、靈、氣,使所有這一切變得生動活潑起來。現代社會及其詩意與蓋朗德陰沉的宗法社會迥然不同,兩種制度對照鮮明。這邊是藝術的千姿百態,那邊是布列塔尼的一片荒涼。

  這可憐的孩子象他母親一樣,對費盡心機打穆士已經感到膩味。當時誰也不想知道為什麼當他走進這座宅第、按門鈴和穿過庭院時總是戰戰兢兢。請注意,成熟的男子是沒有這種感情的,因為他們已經老於世故,不怕任何意外,一切都有精神準備。卡利斯特打開門時聽到了琴聲,心想,卡米葉·莫潘一定在客廳裡,但當他走進底層的彈子房時琴聲消失了。卡米葉無疑是在樓上自己的小客廳裡彈琴,那是孔蒂從英國帶來的一架立式小鋼琴。他登上樓梯。樓梯鋪著厚厚的地毯,走在上面沒有一點聲響。他越走越慢,發覺琴聲裡有種不同尋常的感情。費利西泰是在彈給自己聽,借音樂傾吐心聲。青年人沒有進去打攪她,而是在門外一張哥特式的綠絲絨長凳上坐了下來。長凳沿樓梯平臺靠窗邊放著,窗框上雕著漂亮的花紋,塗成褐色,上了清漆。卡米葉即興彈出的曲子憂傷之至,簡直象幽靈從墳墓裡向上帝唱哀禱經。年輕的情人發覺琴聲好似絕望的愛的祈求,輕柔、溫順的哀怨,強忍痛苦的呻吟。卡伐蒂那詠歎調①《為你求饒,為我求饒》幾乎占了歌劇《魔鬼羅伯特》②的整個第四幕。卡米葉把這首詠歎調的引子加以擴展,變奏,變化。她突然引吭高歌,其聲之悲,令人心碎。然後琴聲和歌聲突然中斷了。卡利斯特走進房去,想知道個究竟。可憐的卡米葉·莫潘——美人兒費利西泰,沒有嬌態,滿臉淚痕,見他進來,拿起手帕揩拭眼淚,簡單說了聲:

  「早安。」

  ①歌劇的一種詠歎調。

  ②《魔鬼羅伯特》,德國音樂家雅可布·邁耶貝爾(1791—1864)所作五幕歌劇,浪漫派音樂的著名代表作品,一八三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在巴黎王家音樂學院首次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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