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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德·圖希小姐象社交界的女子一樣迷人,說話輕聲輕氣,樣子嬌慵懶散,注意梳妝打扮,津津樂道那些使太太們和詩人們感興趣的瑣事。她非常明白,自德·斯塔爾夫人①之後,本世紀已不再有薩福②那種人的地位,沒有沉溺酒色的宮廷,沒有王公貴族,也就不可能有尼儂③。她是才智過人的尼儂,崇拜藝術和藝術家,無論是詩人或音樂家,雕塑家或散文家,她都喜歡。她情操高尚,有時慷慨到上當受騙的程度,因為她對不幸者總是抱著滿腔同情,而對幸運兒卻充滿蔑視。自一八三〇年以來,她生活在一個人數很少的社交圈子裡,朋友們是經得起考驗的,相親相愛,彼此尊重。她既沒有德·斯塔爾夫人那種弄得盡人皆知的逸聞,①也不進行政治角逐;她也嘲笑卡米葉·莫潘,說他是喬治·桑的小弟弟,稱喬治·桑是她的大哥該隱②,因為喬治·桑近來的成功使人們對她的成功有些淡忘了。德·圖希小姐象天使一般毫不介意,對她的走運的勁敵十分欽佩,既不忌妒也沒有私心雜念。

  ①斯塔爾夫人(1766—1817),法國女作家,財政大臣內克的女兒,以才思敏捷著稱,她主持的沙龍當時在巴黎頗負盛名。

  ②薩福,公元前七到六世紀間的希臘女詩人。

  ③尼儂,本名安娜·德·朗克洛(1620—1705),法國歷史上著名的才貌雙全的貴婦。

  ①指斯塔爾夫人和邦雅曼·貢斯當之間人所共知的戀情。

  ②該隱,聖經故事中的人物。亞當的長子,因忌妒而殺死自己的弟弟亞伯。

  在本故事開始之前,她一直過著善於自衛的女子所能想像的最幸福的生活。在一八一七至一八三四年間,她到圖希莊園來過五、六次。她第一次回來是在一八一八年對婚姻失望之後。當時圖希莊園的宅子已經破舊得不堪居住。她讓她的管事回蓋朗德去,自己在他的屋子裡住了下來。當時她絲毫也未料到後來會出名。她很傷心,閉門謝客,誰也不見。她想在這場慘敗之後,一個人好好想一想。她寫信給巴黎的一位女友,告訴她為佈置圖希莊園的宅子需要些什麼家具。全部家具都用船運到南特,然後用小船拖到克華西克,再從那兒穿過沙灘運到莊園,一路上的困難自不待說。她從巴黎請來了工人,於是在圖希莊園待了下來,總的來說她非常喜歡這個地方。她自以為能在這兒思考思考人生的經歷,就象在一座私人修道院裡一樣。冬天一來,她便返回巴黎。於是蓋朗德小城的居民千方百計打聽德·圖希小姐的私事:人人都說她過著亞洲式的奢侈生活。替她管事的公證人允許居民去參觀圖希莊園。人們從巴鎮、克華西克、薩沃內遠道趕來參觀。這種好奇心,在兩年內給門房和花匠家裡帶來了一筆巨大的收入:十七個法郎。兩年以後,她結束了在意大利的旅行,又回到圖希莊園,同作曲家孔蒂一起住在那裡。這次走的克華西克那條線,當地人有好長一段時間不知道她在蓋朗德。她經常回到這小城來居住,蓋朗德居民的好奇心也就不那麼強烈了。只有她的管家,至多還有公證人,知道大名鼎鼎的卡米葉·奠潘是誰。不過,眼下新思想的傳播在蓋朗德已經取得了某些進展,當地有幾個人已經知道了德·圖希小姐的雙重生活。郵局局長收到寄給住在圖希莊園的卡米葉·莫潘的信件。真相暴露了。在一個基本上是天主教的、充滿偏見的落後地區,這個傑出的女子與眾不同的生活當然會招人閒話,並且永遠不會被人理解。那些閒話嚇壞了格裡蒙神甫,因此大家都把她視為怪物。費利西泰不是一個人住在圖希莊園,她家裡還有一位客人。這位客人是個旁若無人、自命不凡的作家,叫克洛德·維尼翁。他雖然只搞文學批評,卻有本事使讀者和文學界覺得他有點兒出類拔萃。七年來,費利西泰象接待上百個其他作家、記者、藝術家和社交界名流一樣接待這位作家。她瞭解他軟弱的個性,他的懶惰,他的清貧,他的馬虎,以及他對一切事物的厭惡,但從她與他相處的方式來看,她似乎想讓他做自己的丈夫。她的行為使朋友們感到不理解,她解釋說是出於野心,出於對老年的恐懼,她想把自己的餘生託付給一位出類拔萃的人;對這個人來說,她的財富很可能助他一臂之力,使他可以在文學領域繼續擴大他的影響。所以她把克洛德·維尼翁從巴黎帶到圖希莊園,好似老鷹用爪子抓走一隻羊羔,以便考察他並做出某種重大的決定。但她把卡利斯特和克洛德同時抓在手裡,她想的根本不是結婚,她的感情處於十分激烈的動盪之中,即使象她那樣堅毅的心也不能不顫動,因為她發覺自己聰明反被聰明誤,因為她看到愛情的陽光直到落花時節才照亮她的生命,但仍象照在二十歲青年心裡那樣燦爛。下面我們就來介紹一下卡米葉的修道院。

  布列塔尼的土地到離開蓋朗德幾百步遠的地方為止,接下去便是鹽田和沙丘。荒涼的沙灘好似大海在自己與陸地之間留下的一片空白,有條從未走過車子的溝道深入其間。這片沙灘包括貧瘠的沙地,周圍培了土埂、形狀不規則的鹽田,以及把克華西克島和陸地分開的小海灣。雖然克華西克在地理上是個半島,但也可以看作是個島,因為它只靠通到巴鎮的沙灘與布列塔尼連接在一起,要穿過這片連茅草也不長的流沙很不容易。在克華西克通蓋朗德的小路與堅實的大路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別墅。別墅四周是漂亮的大花園。花園裡彎彎曲曲的蒼松,有的象一頂頂大陽傘,有的枝葉稀稀落落,在樹皮剝落之處都裸露著淡紅色的樹幹。這些松樹是隨時刮起的颶風的犧牲品,這樣形容一點也不過分。看到這些樹,人們就會對鹽田和沙丘如凝固不動的大海般的淒涼而古怪的景象有精神準備了。房子的牆壁用片狀石塊和砂漿砌成,當中用一層一層的花崗石加固,相當結實,毫不講究建築藝術,看上去很單調,頗有規則地開著一些窗洞。二樓上的窗戶鑲的是大塊玻璃,底層是小塊方玻璃。二樓上面是閣樓,閣樓上面蓋著巨大高聳的尖屋頂。尖頂兩端的山牆上各開兩個大氣窗。人字形的山牆下面各有一扇大窗,好似獨眼巨獸額頭上的眼睛,西邊瞅著大海,東邊瞅著蓋朗德。房子一面朝通向蓋朗德的道路,一面朝沙灘。沙灘盡頭聳立著克華西克。這小城那邊便是一望無際的大海。一條小溪從院牆腳下的涵洞流出來,先是沿著通克華西克的小路向前流,穿過小路,最後流入黃沙或小鹹水湖內。這種小鹹水湖是海灣漲水時形成的,四周圍著沙丘和鹽田。在房子前面的空地上,有一條數米寬的路把別墅和前面的路連結起來。通過一扇大門進入別墅。院子四面是簡陋的鄉村建築物:馬廄,什物堆放室,花匠的屋子,屋子旁邊是養家禽的棚子及其附屬建築。這些附屬建築與其說是給主人使用的,不如說是給看門人使用的。這所別墅的灰色色調與周圍的景色非常協調,別墅的花園是這片沙漠中的綠洲。在沙漠的入口處,遊人發現有座海關人員駐守的土牆茅屋。這座不帶田產的別墅(或者說田產在蓋朗德境內),每年從鹽田取得一萬利勿爾的收益,其餘的收益便來自分散在陸地上的租地。這就是圖希家的采邑。大革命剝奪了圖希家的封建收入。今天圖希別墅成了一項產業,鹽民們仍然稱它為城堡。若不是采邑落到女人手裡,他們仍然會稱主人為老爺的。當費利西泰要修繕圖希莊園的舊宅時,她象大藝術家那樣,非常注意不讓房屋陰沉的外貌有絲毫改變,那外貌使這座孤零零的建築看上去象個監獄。只有入口處的大門裝飾了兩根磚砌的大柱子,撐著可以過車馬的遊廊。院子裡種了樹。房屋底層的佈局同大部分一百年前建造的鄉間住宅一樣。顯然,這座房子是在某個小城堡的廢墟上建造起來的,那小城堡象個鐵環,把克華西克、巴鎮同蓋朗德連接在一起,並統轄鹽田。臺階下而有一列柱廊。首先是一座寬敞的前廳,鋪了地板,費利西泰在裡面放了一張彈子台;接著是個有六扇窗的大廳,其中兩扇落地窗開在山牆下方,構成兩扇門,門外是十多級臺階,通向花園。落地窗門在大廳的佈局上與通向彈子房和餐廳的兩扇門相對稱。廚房在另一頭,經備餐室通餐廳。彈子房與廚房中間隔著樓梯。廚房有一扇門朝著柱廊,德·圖希小姐立即讓人把它封了,同時在朝院子的一面另開了一扇。房子的層面高,房間大,卡米葉可以在底層的擺設裝潢上顯示貴族式的簡樸。她注意避免在那裡陳設貴重的物品。大廳完全漆成灰色,廳裡的挑花心木家具和綠絲綢的裝飾,式樣都很古老;窗上掛著鑲綠邊的白布窗簾;兩張靠牆的幾案,一張圓桌;大廳地板中央鋪著大方塊花紋的地毯;掛著大鏡子的大壁爐上擺著一座太陽形狀的臺鐘,臺鐘兩邊各放一隻皇家款式的大燭臺。彈子房裡掛的是鑲綠邊的灰色窗簾,擺著兩張無靠手的長沙發。餐廳裡的家具包括四張桃花心木的大餐具櫥,一張長桌,十二張罩著絨布套子的桃花心木靠背椅,以及一些裝在桃花心木框子裡的奧德朗派①的木刻精品。天花板正中掛著一個漂亮的吊燈,就象大旅館的樓梯過道裡那樣,吊燈裡有兩隻燈。所有架在突起的隔柵上的天花板都漆成木頭本色。老樓梯是木頭造的,裝著粗大的扶手,從上至下鋪著綠地毯。

  ①奧德朗派,法國裡昂的木刻,繪畫流派,從十七世紀初形成,到十九世紀已有二百多年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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